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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1)

2025-03-31 02:09:33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

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

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香及其九岁幼女姚月娥。

  管宝止步于新新公司,指指条石墙上林林总总的广告,侧脸甩出一句话:侬来看,这个是顾小姐。

  那是一张新新公司六楼新都剧场的演出海报,上书施家剧团隆重推出大型时装新戏《三朵花》,主演顾月珍、汪秀英、丁是娥。

海报上还钩出三位妙龄女郎的半身倩影。

  银香踮起脚尖,仔细辨认,分不清三位天仙有什么差别,脸上浮出了团团迷惘。

管宝一本正经地教训:顾小姐顶欢喜小囡,算命先生讲顾小姐赚足了铜钿会开幼稚园,她自己刚刚当娘,晓得当娘勿容易……  不错,我是1942年9月9日夜落生于苏州河桥堍的矮棚棚。

那时沦陷区百物飞涨,我父母未能在新生儿出世前凑足租房的定金。

施家剧团班主施春轩派妻子施文韵登门探视,约请顾小姐10月10日登台新都剧场。

因为新都剧场乃1942年新辟,施家剧团应邀首演,推出的新戏则是我母亲主演的《杜鹃泪》,曾赢取观众抛洒无数同情。

秋凉大戏,非同小可,故而重金礼聘我母亲出演《三朵花》的主角、善良的大姐佩芬。

丈夫和婆婆劝阻产妇不宜过早劳累,我母亲思忖良久,接受了合同。

正是这笔预支的包银,丰厚了我父母的积蓄,才能使我家搬入老式石库门弄堂新闸路西斯文里638弄33号,租借下东厢房和后客堂,圆了我父母跳出矮棚棚的梦,圆了我奶奶合家团圆的梦。

  《三朵花》根据外国名剧《三千金》改编,展示三姐妹不同的人生之路。

大幕徐启,三姐妹酣梦初醒,惺眼微睁,相顾欠身微笑,宛如三朵名花,渐次抽蕾绽放,散发出嫩生生的芬芳。

浓郁的青春气息,曲折的悲欢离合,使《三朵花》连演连满六十场,盛况为当时罕见。

我母亲主演大姐佩芬,游刃有余地勾画出一个善良的东方女性,身陷贫苦而不失其真,饱受磨难而不失其洁,一折求恕诉苦曲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丁是娥阿姨扮演二姐佩芳,大胆泼辣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堕落,有少女的天真纯洁,有少奶奶的骄奢冷酷,有沿街行乞者的可怜可鄙,成为全剧一抹抢眼的嫣红。

  管宝一行乘电梯,进后台,忽然闻听台下爆出喊声、嘘声、笑声、跺脚声、拍手声……后台众人早已习惯了《三朵花》结尾搅出的热浪,安之若素地抽烟、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围坐闲聊纸牌算命。

  管宝熟门熟路,蹑手蹑脚,绕至舞台幕侧,眼睛里跌出了迷惘:作为沪剧迷,看戏无数,没见过这等场面,这等超出想象力的表演。

银香母女不知身在何处,为母者缩在紫黢黢的幕布旁,硬压下冲出嗓门的惊呼。

为女者看见了最熟悉的景象,忘了陌生和害怕,拍拍小手掌,跷跷小手指,天真无邪地喊:大马路楼上也有垃圾瘪三。

  清脆的童声激醒了管宝,她低声怒喝:喊啥喊!银香急慌慌地把女儿拉入怀抱,不许再看。

  小女孩从未看过戏,不知台上是演戏,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挣扎着,想往台上冲,想贴近看看似乎这么熟悉又这么新鲜的垃圾瘪三。

  舞台一侧有只垃圾筒,旁边蜷缩一个女乞丐,蓬头乱发,脸染污垢,身披一只破麻袋,腿上用稻草绳捆绑许多旧报纸,向过往行人哀哀求食。

这就是丁是娥阿姨扮演的堕落后的二姐佩芳。

行人中走来了佩芳的姐妹,她们认不出乞儿是佩芳,佩芳认识大姐和小妹,既无颜与她们相认,又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

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

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

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

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

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

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

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

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

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

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

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

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

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

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

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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