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
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
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
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
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幼女,自己给人家帮佣。
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幼女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
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在门口再立一歇。
阿姐换好衣裳来喊侬。
言毕推门进了小化妆间。
小女孩才敢扑向母亲怀抱,小手指指鼻尖,低声咕哝:痛,痛。
银香弯腰,察看女儿的鼻尖有些红肿,嘴唇抖抖地洒落一地青紫,浮出一个问题:太太,顾小姐…… 管宝太太叹口气,捏扁嗓门轻轻说:顾小姐吃素念佛,菩萨心肠,只要她肯收留侬的小囡,就是娘俩的福气。
恭候良久,小化妆间的门徐徐启开,银香拉扯小女孩急急忙忙闪避,小女孩看见走出一位小姐,高跟鞋,紫旗袍,外披银灰色夹大衣。
管宝太太殷殷勤勤地问:汪小姐,侬要出去?汪秀英阿姨爽朗朗地回答:朋友有约,应酬一下,去去就回,还要唱夜场呐!话音未落地匆匆离去。
有人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灿烂笑脸,招呼管宝太太进门。
管宝太太客气地说:小珍姑娘麻烦侬啦。
小女孩看见了一团和气的小珍姑娘,看见了和垃圾瘪三手拉手的漂亮小姐,她和垃圾瘪三手拉手,一定也会像垃圾瘪三一样,撞痛她的尖尖鼻,还骂她是憨小囡。
那位小姐起身相迎,缓缓道歉:管宝,侬领他们来啦!让你们等得心焦,真对不起。
管宝太太忙忙地应答:不要紧,不要紧,给顾小姐添麻烦了。
为什么母亲傻傻地偷望顾小姐?小女孩怎知大人内心的惶愫无主。
银香面对女儿未来的养母,不能不细细打量,初次见面的印象深深地嵌留脑海,成为亲切的记忆:顾小姐脸部尚未卸妆,黛眉修长,唇红齿白,越发衬得弯弯的黑眼睛明亮亮,笑灿灿。
戏装早已脱换,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夹旗袍,脚上一双玄色小方格棉绒拖鞋,衣着有些老气,反倒显出了稳重大方,温婉可亲。
也许顾小姐感受到银香的忐忑不安,温和地问:侬就是银香?要回乡下去,是吗? 是的,是的,所以来,这个小囡……银香鸡啄米般点头,手忙脚乱扯平小女孩的花布夹裤衫,把女儿推向顾小姐。
小女孩犟犟地不肯挪步,她怕,怕这个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顾小姐稳步前行,牵起小女孩的手,柔柔地问:侬几岁啦?姓啥叫啥? 小女孩猛地甩脱被牵的手,风一般缩回母亲身后,露出一对黑莓子般的大眼睛,眼睛里流泻出惊恐和狐疑。
银香狠狠扬起手轻轻落于女儿后背,闷声闷气地说:快点过去,叫姆妈。
作啥,作啥,一点没有规矩,又要大呼小叫。
管宝太太边埋怨,边拽拉小女孩,滚珠子般地说合:顾小姐,我用的人,没有调教好,侬不要见怪,这个小姑娘蛮老实,蛮听话,她姓姚,叫月娥,今年九岁。
管宝真是能说会道,蛮老实,蛮听话,刚才这个小丫头跟门神差不多,阿姐,侬仔细看看她的长相,除去眼睛,其他部位……丁阿姨直率地提醒我母亲。
小女孩不敢违抗管宝太太,一寸寸地向前挪,听见有人数落自己,抬抬眼皮,四下张望,立时吓得小脸焦黄,她看见了有个像垃圾瘪三的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底开满金黄蒲公英的花睡袍,窝在靠背椅里,用小锉子修磨尖尖的指甲,指甲上染的蔻丹猩红猩红。
有钱人才涂蔻丹,垃圾瘪三涂不起,那么,她是谁呢?小女孩瞪圆了眼睛,痴痴地想。
我母亲端详小女孩,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像两颗黑莓子,只是两腮微凹,颧骨外突,鼻尖过于高耸,长相有几分像外国人,况且正如阿是娥所言,小女孩举止有些粗鲁,内心的犹豫飘上了脸颊。
顾小姐,月娥岁数小,没见过世面,她不听话随侬打,随侬骂。
银香苦苦哀求,神色流出了哀伤和迷惘。
同是苦出身,患难之间理应相助。
我母亲不再迟疑,向小珍微微颔首。
小珍会意,捧出了一个明黄色的手绢包,走近银香,慎重解开,露出二十块锃亮的鹰洋。
我母亲稍一思忖,又拽过化妆台上的皮包,从中取出一叠纸币,分成两半,一半交给银香,叮咛她回宁波路上零用;一半塞给管宝太太,客气地让她买杯茶吃。
管宝太太深知顾小姐的品德,道谢接受;银香始料未及顾小姐待人慷慨大度,体贴周到,感动得膝盖发软,抖抖地要跪下磕头。
我母亲扶住了银香,送他们至小化妆间门口。
银香对月娥千叮咛万嘱咐,要叫顾小姐姆妈,样样事情听顾小姐的话。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等母亲随管宝太太迈出小化妆间,她冲上去扯牢母亲的衣襟,直着喉咙大喊:姆妈,我跟侬回去! 银香抹抹眼泪,硬生生不回头,不停步,嘶啦一声,一片毛蓝布衣襟留在小女孩手里。
管宝太太重重地关上了小化妆间的门。
小女孩嚎啕大哭,疯狂地去拉房门,布景爿搭的房门原本不结实,摇摇晃晃几乎要散坍。
顾小珍左遮右拦,化解不开小牛犊子的蛮力,我母亲温言劝慰,声音像雪片落入奔腾的江河。
两人束手无策。
丁阿姨呼地站立,声音比铁还冷还硬:阿姐,这种蛮小囡要她做啥?她娘走掉啦,赶出去,让她到马路上去当垃圾瘪三! 猛听要当垃圾瘪三,小女孩像被雷劈的小树,缓缓地,呆呆地,孤立在门口,泪水像一条湍急的小溪。
我母亲从皮包内取出一块新买的花手帕,哄劝小女孩:不要哭了,这条花手帕送给侬,揩揩眼泪,好吧?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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