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长到九岁,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手帕,看看新手帕,米黄底撒满了红红绿绿的花朵,真好看。
她左手捏牢花手帕,右手紧攥那片毛蓝布衣襟,不肯离开房门边,不相信她母亲真的会悄悄离去。
丁阿姨猜透了小女孩的心思,砰的拉开房门,隔门听热闹者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散,留下了空空白白,早没有了管宝太太和银香的踪影。
丁阿姨故意轰赶:这样会吵的小囡,吃不消,走吧!走吧!侬自己走吧! 小女孩哪里敢走,畏畏缩缩地向后退。
丁阿姨真心诚意地劝我母亲:阿姐,侬看看,这副样子,等侬辛辛苦苦带大她,她翅膀一硬,不飞走才怪呢!侬等于给别人养小囡,不值得。
小女孩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垃圾瘪三会变戏法,说不定要把她变到马路上去,也去掏垃圾筒,她小小的心乱乱地跳,小小的脚慢慢地蹭,挨近漂亮的顾小姐。
我母亲以长姐的口吻说:只要我待她好,哪能会走呢? 丁阿姨的目光远比我母亲更锐利。
穷人家不得已才送掉自己的亲骨肉,牵挂是难免的。
我母亲见小女孩依在身旁,柔声地问:侬的名字哪能写?晓得不? 小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小嘴里像含颗青橄榄,舌根硬邦邦地说:月亮娘娘的月,我的人的我,旁边加一个女小囡。
噗哧哧,丁阿姨乐开了花:阿姐,侬听听她的宁波腔,蛮好蛮好,月珍,月娥,蛮像姐妹俩! 小女孩见顾小姐秀眉微皱,听顾小姐喊阿是娥帮忙想个名字。
丁阿姨跌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锉磨指甲,眼色迷蒙飘移,她在想什么?有人言,自从唱红《三朵花》,她常常流连于南京路上几家珠宝店的橱窗,那里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绮丽得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条条珍珠项链,晶莹得像海龙王的娇女;一双双手镯,典雅得像月份牌上的古代美女;一盆盆、一株株红珊瑚、白珊瑚更是千姿百态,件件拉扯她的脚步。
正是丁阿姨沉浸于璀璨的珍宝世界,才会梦幻般地曼声道出:这个小姑娘,眼睛蛮亮,有点像海底的珊瑚,起个富贵名字,冲冲晦气,叫珊珊好吗?也有人言,丁阿姨替月娥取名珊珊,不是称赞小女孩黑草莓般亮亮的眼睛,而是揶揄小女孩憨头憨脑,蛮像十三点。
这原是一句上海人的骂人话,取了谐音,可见丁阿姨聪明的过人之处。
何物是珊珊?月娥听不懂,听起来是个好东西,咧开了嘴傻傻地笑。
忽而哭,忽而笑,小女孩的直心直肠逗乐了我母亲,姚月娥正式易名解珊珊,我母亲耐心地给珊珊解释,丁阿姨是位漂亮小姐,不是垃圾瘪三,要她谢谢取名之恩。
珊珊心存疑惧,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半晌没有开口。
丁阿姨洒脱大度地先招呼珊珊,说刚才是和她嬉戏玩耍,并递给她两粒亮晶晶的玻璃纸包的糖果。
甜甜的糖果逗出了小女孩的笑容,勾出了小女孩甜甜的道谢:谢谢阿姨。
正欢乐间,小化妆间门外高低错落地响起一片戏谑声,外面落雨勿落雨一句乡音颇重的湖州话,把丁阿姨弹出门外,门外走来她十三岁的弟弟潘海根。
丁阿姨满师,她父亲带着儿子从乡下到上海,暂栖于西宝兴路二妹家,命儿子把从湖州带来的三件宝:一张丁阿姨生母的照片、一只小台钟、一条湖州丝绵被,送到丁阿姨登台的东方书场。
不料,海根路遇小流氓,宝物被骗走,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摸进后台。
丁阿姨尚未亮相出场,先遇不吉不利之事,心火蓬蓬地燃烧,烧得她面红耳赤,抬手想打。
同事急忙把海根向外推,叫他去看看 外面落雨不落雨。
宝物失落,满师登台失利,成了丁阿姨的心病。
她认为,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坚执地把苦难嚼成风火轮,争登层楼,期盼展翅高飞。
高飞谈何容易,眼下她刚刚唱红,包银有限,瘦削的双肩几几难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魏家遭土匪绑票,丁阿姨的姑妈为救子侄,荡尽金银,从此一蹶不振。
海根不能再拖累姑妈,又难捱后娘的讥诮,想来上海投靠姐姐。
丁阿姨学艺期间,寄居老师丁婉娥家,无法收留幼弟,跨入施家剧团,暂借施春轩家的晒台房,接来小弟,不久,又赎回当童养媳的小妹,同挤于冬寒夏热的小小晒台房。
父亲潘成忠往返于上海和湖州,极力软化唱红的长女和后妻之间的僵局,更多地帮贴乡下的家用。
乡下人,错以为上海滩遍地黄金,错以为丁阿姨满师就能金银财宝滚滚来。
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满师初登台,只穿一件家常薄棉絮旗袍,惹得台下某些观众的尖刻挑剔;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曾经不惜借印子钱,不怕利滚利,只求台上衣衫光鲜,宁肯台下天天吃粥。
但从牙缝抠钱能抠出几许? 海根慌慌张张闯后台,一定又有燃眉之急。
她替小弟擦去两道长长的清鼻涕,问他跑后台来做啥,小男孩晃晃手中拎的铜吊,说是到老虎灶泡开水,开水统统逃脱了!丁阿姨夺铜吊,对光一照,发现壶底有一处小小的透亮,随手把铜吊摔在地上。
小珍捡拾起铜吊,放于丁阿姨的化妆台侧,自言自语:叫白铁匠焊一焊还好用。
丁阿姨气咻咻地追问小弟:热水瓶呢?侬不会拿热水瓶去泡?偏偏寻到后台来! 小男孩支支吾吾,声音比蚊子嗡嗡还低几分:热水瓶昨日给侬掼碎啦。
噢,丁阿姨拍拍脑门,拍出的尽是烦恼。
早年,父亲潘成忠回乡续弦,后娘拖来长子及其童养媳文宝,继而再生两女,长子病故,有意亲攀亲,撮合文宝和海根。
父亲受命登门游说,这种荒唐婚姻自然遭到她的峻拒,引发父女争吵,摔破了热水瓶。
小化妆间门上响起了剥啄声,小珍抢步开门,一个拎木提盒的跑堂低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捧出肉香四溢的两碗肉丝面和排骨面,牵引牢两个小孩的目光。
丁阿姨从皮包内抽出几张纸币,扔入提盒,瞥见了小弟馋涎欲滴,生硬地问:侬还没有吃夜饭? 小男孩像是嘴里含个酸梅,一口口地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和阿妹连中饭也没有吃。
啥?没有吃中饭?阿爹呢? 侬上半日刚刚出去唱电台,就回乡下去啦! 好啦,好啦,不要讲啦!丁阿姨拦断小弟的话,明白父亲不辞而别是不满意她反对亲攀亲,大约临行带走了家中的日常开支。
为女者心中永存慈母影像,抗拒强加给她的继母及弟妹。
后来,同父异母妹妹频频投亲,丁阿姨不胜其烦,一声暴斥:谁认得她是我妹!喝断了姐妹情。
为父者重结连理,不能不顾怜嗷嗷待哺的乡下子女,不能不千方百计从唱红的长女处找些补贴。
父也难,女也难,千难万难只因缺少亮晃晃的大洋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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