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美丽的新衣会强化一个女人生命的自信。
《三朵花》公演不久,11月20日夜,四马路蜀豫饭店内外,缀满一片灯光,像葡萄,似星星,闪闪烁烁,结出一团团璀璨的灯环,争相冠冕于晚宴的公主额上。
公主是刚刚步入芳龄十九春的丁是娥阿姨。
丁阿姨的玫瑰红高跟鞋尖在转,玫瑰红镶金丝的束发缎带蝴蝶结在舞,浅浅的粉红缎子旗袍闪出珠片的晶亮在飘,晃花了多少贺客的眼,撩乱了多少贺客的心,掀起了凌空飞扬的粉红色旋风。
花朵儿身材笋尖儿年纪水鱼儿眼神,记忆把娇嫩艳丽定格于一些老辈人脑海之中,永远那么华美,那么艳丽,那么风情万斛。
粉红色固然娇艳,容易流于俗气和乡气。
千挑万拣的粉红绸缎面料,浅浅的,淡淡的,浮动着膏脂般的浪漫,镶上玫瑰红的滚边,不粗不细的韭菜滚,勾勒得曲线毕露,性感十足;开衩几近臀下,半隐半现地漏出挑逗,前身一枝小亮片的玫瑰从下摆起一直盘到腰际,晶闪闪,水灵灵,大胆泼辣,带些天真,带些稚嫩,摇曳出白中带粉、粉中透红的迷人魅力。
这朵花心半卷的玫瑰,这朵露珠闪烁的玫瑰十九度春来春去,她没有沃土,没有花圃,没有温室,开在坚硬如石的生荒地上,幼芽弯着头,用细柔的背部缓慢而又顽强地、一点点地拱动,恰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内心的欲望变成力量,拱碎了干裂板结的地面,探出了心叶,狂风想吹折,沙暴想掩埋,蔓草想纠缠,花枝怎能不长得粗粝,花刺怎能不生得坚挺,含苞待放的带刺玫瑰不允许轻易采摘。
也许,不是他的风流潇洒,丁阿姨不会误入迷途。
但历史没有也许。
丁阿姨的这身旗袍代价不菲,由其师垫支,生日宴请,也由其师张罗。
师嘱徒,生日宴会上,会光临一位有力的靠山。
丁阿姨在申曲圈中滚大,早窥破蹿红挣大钱的法宝之一,那就是要找后台,傍靠山。
她学艺曾借宿名旦家中,亲见名旦炫耀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相赠的金锁片,因有青帮做后台,名旦唱做平常,名气却扶摇直上。
丁是娥初出道,和小师妹同台。
小师妹演艺不如她,偏偏名字排于她前,戏目镇于她后。
她满腹委屈,暗地探听,原来小师妹有铁厂老板当靠山。
别人能做,她更能做,而且会做得更大胆更出格。
仅仅因为她初出茅庐名气小,交往的高朋或是说书先生或是小厂股东,尚不足以助她抖搂窘迫,轰轰烈烈地放飞艳丽。
丁阿姨做小生日坚邀我父母光临。
同室相处,同台共演,我父母不忍违拂小姐妹的盛情,破例应允同去贺庆。
他们的穿戴比较黯淡和老成,为的是烘云托月,避免喧宾夺主。
这也是舞台姐妹的一番情谊。
我父亲交纳了礼金,陪妻子散坐于沙发,珊珊黏于身后,新鲜地张望喧闹嘈杂,不敢擅离半步。
久久没有开席,等谁呢?丁阿姨的老师丁婉娥及其丈夫杨炳华忙碌应酬,不时去窗口张望,显然在等候什么贵客。
楼上响起一声喊:梁先生到!杨炳华下楼相迎,迎来一位小白脸,西装裁剪得合体合身,领带花哨中透出儒雅,油光光的头发,滑得站不住苍蝇。
杨炳华把小白脸引至丁阿姨处,两人眼光相遇,黏滞得难分难舍,十九岁的少女未能脱尽羞涩,欣喜俏皮地问:为啥是侬?风月场中的小白脸潇洒调侃地答:为啥不能是我?众人一阵欢笑,拥倩女俊男双双入座。
我母亲觉得新来的男子有些面熟,想不起何处见过。
他们俩,算相亲?算订婚?算什么?为何事先一点风声也未漏?珊珊趴在我母亲肩后,瓮声瓮气地问:姆妈,我叫他啥?小手指跷向了小白脸。
我父亲按下珊珊小手指,低声嘱咐:不要怕。
酒宴开张,人们纷纷向丁阿姨和小白脸劝酒,戏谑的,荒唐的,带点泛黄色的酒话漫天飞舞。
丁阿姨海量惊人,半嗔半喜,一嗔眉带俏,一喜满面春,喝得双颊酡红,喝得指甲上的红蔻丹鲜艳欲滴,喝得浑身上下闪动胭脂般的妩媚。
助兴的彩盒顺序递进,若摸到彩头,可随意点唱,若摸不到彩头,自己或罚唱或罚酒。
男人们划拳吆喝,高声喧哗,喧哗的中心紧紧环绕着丁阿姨和小白脸。
我母亲两颊泛出了红霞,悟出了这是一种非婚嫁、无名分的定情,上海滩并不鲜见。
她少出门,少交游,少见多怪,像在无意中吞食了一只蚊蝇,急急地想要抽身离去。
珊珊平生第一次亲历沸腾的喜庆,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烤熟的龙虾,恋恋地趴在桌边。
我父亲抱拳致歉,陪妻子,带珊珊,推椅起身,走向楼梯。
眼尖的跑堂恭恭敬敬捧来大衣,我父亲塞了小费,先帮妻子穿戴好大衣围巾,再接过自己的呢子大衣。
丁阿姨姐妹情重,亲自送客下楼出门,边走边甜丝丝地逗趣:阿姐,姐夫对侬多少体贴周到,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阿拉做梦也梦不到!我母亲少临场机变,乏应答言辞,一时语塞,我父亲笑悠悠、文绉绉地解围:阿是娥冰雪聪明,天生丽质,不晓得啥人有福气来服侍侬这朵名花!啊哟,姐夫拿我寻开心,阿姐,侬要给我作主!他们说说笑笑,行至饭店门口。
我父亲劝丁是娥留步,衣单禁不住室外风寒。
正推让,后面追踪来连连喊:丁小姐,丁小姐。
那个小白脸轻快地迈下楼梯,优雅地抖开一件大衣,斯文地掩住了丁阿姨裸露的玉肩。
珊珊看见了美丽的玫瑰红,大衣的颜色光艳亮丽,我母亲看见了新鲜的款式,阔大华贵的衣袖,束腰下波浪一样飘散的下摆;我父亲辨认出面料属产于英国的纯毛品质。
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时髦大衣,是梁先生沉甸甸的见面礼。
两个男人的目光瞬间相碰,碰出了生涩和戒备。
小白脸先移开目光,后退两步,微微弯腰鞠躬,谦和地说:谢谢解先生、顾小姐光临,在下不胜感激。
须臾之间,他成了主人。
丁阿姨没理会小白脸喧宾夺主,推门出店,送我父母坐上停于门口等客人的三轮车,挥手告别。
珊珊偎入我母亲怀中,遵照吩咐,扯直嗓门喊丁阿姨再会。
离去的一家人看见小白脸走出门,把手搭在丁阿姨的肩,看见丁阿姨扭转蜂腰,新大衣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在霓虹灯下划出一道轻捷优美的弧线,比雨后的彩虹更艳丽明媚。
我父亲说不清道不明心中隐隐约约的耿耿,小白脸言谈举止谦和礼貌,眼珠却是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溢溢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莫非是在鄙薄今夜的贺喜者。
我父亲问妻子,以前有没有见过姓梁的,我母亲沉吟良久,方忆及他就是演《三朵花》时常坐在第六排正中看戏的西装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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