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珊珊随我母亲去后台小化妆间,常常从丁阿姨身上发现稀罕新奇,忽而,多了双高筒牛皮鞋;忽而,添了条开司米大围巾;忽而,亮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忽而,戴起了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指,丁阿姨日甚一日地迟到早退,经常告假,终于芳影如一只断线风筝,渐飞渐高渐远…… 这一切的背后都因为那个小白脸。
他叫梁森,毕业于日本的医科大学,专攻眼科,归国后设诊所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
我没见过梁森,连这个名字也是在丁阿姨仙逝后才闻听的。
1987年炎热的夏季,有的记者在深情赞美丁阿姨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有的老辈人在窃窃私议着梁森。
他们告诉我,南京路人民公园对面,新昌路口,熟食店和邮政局隔壁弄堂,有个为过往行人量血压的小摊,那个瘦骨嶙峋的摊主,就是梁森。
我曾去寻觅,弄堂口墙脚钉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铁链锁着一张小小的木桌。
铁环铁链锈迹斑斑,想来梁森以此谋生久矣!周围的人家说,摆摊的瘦老头不住这条弄堂,以前除了刮风下雨,天天都来,最近好久没露面,不知道怎样啦! 我一次次地造访,一次次地扑空,恍有所悟,也许,我无缘面晤梁森,梁森再无力回到测血压的小摊旁。
我只能搜寻老辈人零零星星的追忆,沿着退往丁阿姨芳华缤纷的青春之路,去探究他们的离合之谜。
梁森带丁小姐步入一个新世界,一个上海滩高等华人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骄奢淫逸的世界。
他温和潇洒,手面阔绰,不仅满足丁小姐的享受欲望,而且主动分担丁宅的家用。
他帮丁家搬出晒台房,乔迁后厢房,关照丁家幼弟弱妹的生活,甚至丁父从乡下来上海,也会得到他额外的孝敬。
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少女,一颗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转瞬之间,突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看见了石门后面满积的金银财宝。
丁是娥和梁森同宿共飞。
他俩不需要婚约,不需要爱情,起初,只是美色与金钱的交换,渐渐,成了携手合作的同道。
双方的合作始于号称远东第一高楼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
初春微雨的傍晚,一辆小车把梁森和丁小姐送进国际饭店。
丁是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可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可以亲临。
梁森带着她乘电梯直达望厅,推开厚厚的雕花门,扑面而来温暖的气息,浪漫的欧洲情调。
他俩宽去夹大衣,交给侍应生,先去凭窗俯瞰,南京路上的霓虹雨,像一匹染花了的轻纱,沉沉浮浮;三大公司的塔尖,像童话里的小矮人,探头探脑;马路上行人像细细小小的蚂蚁,忽隐忽现;有轨电车、小汽车、三轮车,像一只只大小不等的甲壳虫,穿梭往来。
雨夜中的南京路,呈现出朦胧和旖旎。
有生以来,丁小姐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鸟瞰南京路,俯视上海第一条具有疯狂生长力的大马路,俯视一条神秘怪诞直通蔚蓝色海洋的人河。
一瞬间,年轻的芳心鼓胀着,剧烈地跳动着,从明快的双目中溢出一览滚滚红尘的自豪,溢出君临繁华的欲望。
梁森捕捉着丁小姐的细微变化,欣喜地吁出一口长气,俯耳低语一个传言:谁能从这里看清跑马厅屋顶上风叶尖的金马朝向红月亮撒蹄欢跑,谁就会拥有好赌运,拥有财富。
真的?丁小姐似信非信,在泛滥的光海中寻觅那匹小金马。
可惜,雾重重,雨蒙蒙,星月无光,找不见骏马的踪影。
片刻,梁森轻拍女伴的纤肩,流出洋洋得意的话语:我找着啦,我找着啦! 啥地方?啥地方? 丁小姐热切地问。
梁森直视女伴光闪闪的黑眸,慢悠悠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小姐高撅起鲜丽的嘴唇:侬拿我寻开心! 岂敢,岂敢!梁森边说边拥着丁小姐下到十四层的摩天餐厅。
这在上海滩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风光餐厅,屋顶可以自由开合。
他俩挑一张倚窗的长桌边坐下,灯光柔和妩媚,一瓶窖藏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散发出浓香,精细雅致的西餐挑逗起食欲,有蔬菜沙拉,奶油鸡茸汤,炸对虾,煎鱼排,烤乳鸽……丁小姐早学会使用刀叉,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割,轻轻地把小刀搁在盘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把切碎的虾段送入口中。
一道菜吃完,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内,示意侍应生可以取走。
侍应生悄无声息,似乎滑行于光溜溜的富有弹性的木纹地板上,熟练轻巧地斟酒,端菜,撤残羹,换刀叉。
他们决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刻,一招手,会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梁森边吃边谈,话题有跑马厅里最近的赌局,马赛大爆冷门,默默无闻的赛马,资格浅嫩的骑师,居然会夺魁,令不少买独赢票、双独赢票的输得痛哭流涕,侥幸中彩的高兴得手舞足蹈。
丁小姐随梁森去过几次跑马厅,很喜欢赛场的火爆刺激。
兴奋的话题催送着杯中酒,酡红濡染她的双颊,迷离她的双目,笑意在唇边噙成一朵醉红。
酒至半酣,乐队缓缓奏起华尔兹,从容不迫、温和快乐的音乐潺潺流淌,吸引双双对对的男女滑入舞池。
丁小姐打开玲珑的小提包,掏出蜜丝佛陀粉盒,拉开麂皮套子的拉链,按下按钮,盒面弹开后露出一面晶亮的小镜子,对镜修补口红。
这些昂贵的美国化妆品不知梁森从何处搞到,以讨取她的欢心,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
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
梁森行医兼经商,在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
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
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
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
她正想依仗铁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
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
上海沦陷,日寇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
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
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
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挑逗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
若和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
  [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