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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3)

2025-03-31 02:09:33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

梁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

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常事呀!一语惊心。

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场花旦的席位。

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久久不能融化。

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

早早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

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持最大的自由。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用银勺搅拌。

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

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

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

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

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

今年是何年?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

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

飘飞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

我想,丁小姐唱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

战乱年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

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不用找了。

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恭候。

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

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显露尘世的污浊。

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

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长江畔的小城芜湖多了位俏丽老板娘,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会的繁华气派。

官匪敌伪,黑白两道,不乏轻蜂狂蝶,纷纷逐香,飞扑蚁集。

老板娘笑迎各路尊神,舞袖生风送货船轻过关卡,巧言筑篱拒色鬼攀折名花。

多少年后,一位曾打理过饭店账目的老先生仍津津乐道:这位上海老板娘,是一朵名贵的红玫瑰,花儿舒展美艳,细刺尖利坚挺,令垂涎者难舍难离难得手。

  招财进宝的日子像滚珠轴承般飞转,忽忽一年有余。

1944年暮春的一日。

昨晚,丁小姐陪贵客搓麻将,搓得星月西斜,睡得春阳高照,起床后对镜理红妆,轮番使用密丝佛陀香粉、香蜜、眼膏、眼刷、眉笔、唇膏、胭脂,喷洒古龙香水,草草用点午餐,精心挑选一件粉红丝质披肩,信步走出中国饭店,去观赏江景,去看看预定午后抵达的货船踪影。

她一路风风地走,一路幽幽地看,撒落的得意和亮丽,好比从粮袋破口处溜出的豌豆,满地蹦蹦跳跳。

她路经一座小戏院,斜睨一眼海报,发现海报被江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由自主地上前抚平,看清是一出蹦蹦戏,唇角叼起了几丝哂笑。

梁森说得对,她做着大生意,恋着小舞台,骨子里洗不尽一个戏字;梁森半开玩笑地应承,生意再做火,银钱再挣多,接手一家戏院,供她兴之所至粉墨登场玩玩票,过过戏瘾。

她紧紧脚步走向江边,透过绿云般的翠竹青松古柳,看见了悠悠然的白色玉带,遐想起她脚踩珠光宝气,顺流东下,以阔太太身份出入于上海滩的高等社交圈。

  一个跑堂急火火地追来,转达梁老板的吩咐,请老板娘速速回店。

梁森站立窗前,听见丁小姐的脚步声,车转身淡淡地说:出事情啦!出啥事情?大惊小怪,是不是又要我去周旋?丁小姐自信对付那些笨头笨脑的土佬有足够的魔力。

梁森踱出房门,站在走廊重重地咳嗽,惊退了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跑堂,旋身回房,郑重其事地锁上门,与丁小姐隔几对坐。

他点燃一支香烟,猛抽几口,伴烟雾吐出一句话:有个小兄弟中了圈套,漏了底牌。

底牌?啥底牌?不就是买进卖出赚点辛苦铜钿吗?梁森素常潇洒从容,今日出奇地神秘紧张,勾出了丁小姐的迷惑不解。

烟缭缭,雾绕绕,包裹着一个丑陋的内核。

梁森负笈东渡,精通日语,结识日本友人,留恋美丽的樱花之都。

战火燃烧,他随朋友中村谷一出入上海虹口日军司令部,无意染指军政要津,仅仅帮忙采购大米和木材,发些小财。

现在国军人赃俱获,想要小题大做,以通敌论罪。

战乱年代,人命比草芥蝼蚁还低贱,说不定会籍没家产。

若想转危为安,只能劳动丁小姐,去上海找寄爹许俊英化解。

  茶几上有只小台钟,红红的秒针在丁小姐心上滴答地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在搔在咬,啃出了一个空洞,空洞里舞蹈着两个流淌鲜血的字眼通敌。

丁小姐抓起小台钟,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毒毒地咒骂:叫侬通敌!  梁森不急不恼不反驳,用皮鞋尖踢踢台钟的碎片,幽幽地说:对不起,小台钟,侬代主受过,代主捐躯!他拎过小提箱,从箱内抱出两条白金龙香烟,推向丁小姐,温雅地说:这是送侬的寄爹许家的礼物,外壳是香烟,内芯是金条,也是我梁森半世的积蓄。

侬看许家收不收,办不办,侬就会晓得,做生意不犯法,不通敌,只要不撞到枪口上……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