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不想去呢?丁小姐挑衅地反问。
不想去,好,好!梁森伸手托起丁小姐的下巴,盯视着她。
一股寒流像小蛇一般从她的后脊滑落,她看见了梁森的眼珠,两粒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温温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她听见了梁森冰屑般的话语,今晚有车送丁小姐去车站,有人帮丁小姐买好车票,去不去,办不办,全凭她定夺。
他会在芜湖静候,三日之内收到平安电报,一切照旧,如若收不到,那么,请丁小姐不要忘了她是饭店的老板娘,不要忘了上海滩飘的是太阳旗…… 梁森慢悠悠地再点燃一支烟,观察丁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布满了沮丧,沮丧得像一条冲上江滩的鱼。
楼外震响杂沓的脚步声,梁森推窗张望,温和地说:不要慌,目前我可以应付。
他开门离去。
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躺在烟灰缸沿上,摇晃着一缕蓝烟,淡淡地,寂寂地。
江风穿窗入室,戏弄着蓝烟,冰冷着枯坐的佳丽。
丁小姐猛力关上窗,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摔出几条维也纳女用香烟。
自从随了梁森,她学会了抽烟,以便交际应酬。
今日,她面对残酷的真相,何去何从,谁能替她分忧?谁能伴她同行?孤独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只能一支连一支地抽,用些微的烟热,辛辣的烟味,来麻木,来驱寒,来温暖。
她离去之后,跑堂来打扫房间,满屋烟雾腾腾,烟灰缸内,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散扔烟蒂;那条粉红的丝质披巾,粉白的镂花镶边桌布痛苦地睁大香烟烙伤的圈圈焦黑。
第三天上午,丁小姐去上海电报局发出加急平安电报。
平安二字多么简单,多么不易。
我想,在她何去何从的决断中,弟妹的命运便是沉重的砝码。
她幼弟海根犟头倔脑,缺少心眼,四五岁时因饥饿偷吃了后娘买回的一碗白砂糖,得了糖。
十三岁初来上海,二姑妈派他去酱油店买两分钱辣酱,店家给了一大勺,见海根嫌少,故意戏弄乡下小孩,说若能吃下一大勺,再给两大勺。
海根赌气灌入,又添了辣。
双叠成病,偶遇风寒,气管变成了老虎灶的风箱。
小妹更是命比黄连苦,三岁当童养媳,十三岁赎回,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常有低烧,常会咳嗽,她曾陪小妹到药店去请坐堂医师号脉,医师说是伤风感冒,开些大丸药,服后并无大的效用,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
结识梁森后,梁森带小妹去看西医,诊断是肺痨,千方百计从香港购入几近黄金价值的药片针剂,勉强维持如缕欲绝的小生命。
弟妹的病症,小弟的求学,乡下老父的生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钱也要命也要。
她并不留恋梁森,并不喜欢房事。
她没有按时返回芜湖,而是重新加盟施家剧团,首次挑大梁,主演为她度身打造的沪剧新戏《苦命女单帮》,演绎一个女单帮的惊险生涯和凄婉爱情。
丁阿姨出演女单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编自唱的百余句赋子板,诉说坎坷身世,催落了无数观众泪。
《苦命女单帮》首演于1944年6月25日,连场爆满,梁森再度光临新都剧场第六排正中座位。
一出戏走红沪上,继之有续编问世,从第二本至第六本,只是从第二本起,丁阿姨神秘地销声匿迹,随梁森奔波于沪徽商道。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
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奸,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
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
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
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
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沧桑。
当年穿粉红旗袍的公主何处寻觅?当年花心半卷的娇嫩何计再现?丁阿姨恨恨地冲入玩具店,甩出大把钱,抱走了粉红的洋娃娃。
她推开晶亮的咖啡馆玻璃门,坐入暗角处的火车座,吩咐仆欧送两杯咖啡。
仆欧托来了咖啡,不知第二杯该放何处。
她翘翘红唇,示意放于对面座位的小公主洋娃娃前。
疯狂的上海滩,有太多的疯狂。
仆欧见怪不怪,耸耸肩诺诺照办。
丁阿姨定定地凝望小公主,酸楚的泪水冲开心闸,涌至眼角冷冻成一缕寒森森的泪光。
她伤感地喃喃自语:小公主,今朝只有侬肯陪我。
她给小公主前的咖啡添加奶糖,轻轻搅拌,搅拌出昔日的美丽,美丽就像粉红色的羽毛,在眼前乱纷纷地飞舞,蜀豫饭店的灯光,国际饭店的天穹,欢快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旋律越来越清晰、明亮、流畅。
她侧颈寻觅,咖啡馆柜台上黄铜的留声机,像两朵灿灿的牵牛花,正怒放于唱片旋转的黑色,是隐喻吗?金灿灿的花朵盛开于黑压压的深渊。
也许,这是神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飘忽忽的花瓣,坠下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知晓,芜湖之行成了她心上的一道伤口,永难愈合;她尚不知晓,梁森划在她心上不止一道伤口,十九岁的她受命堕胎,不高明的手术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她端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向留声机,机灵的仆欧拦断去路,她想把咖啡泼在这张谄笑的脸上,正抬手,背后传来亲切的呼喊:阿是娥,侬要作啥? 她车转身,看见了老师及几个相熟的同行,他们找见了她,守候着她,要她重回舞台,相信她有能力在舞台怒放惊世骇俗的野玫瑰。
丁阿姨弹去了眼角的一滴隐泪,握住一双双温热的手……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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