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
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询问有何需要。
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
东厢房黑着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
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小双双跌坐于尘埃。
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
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场。
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
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
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
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袍。
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
珊珊听说父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
窗高人矮,无法看清,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
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
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
群策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
小男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
浓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
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用冷毛巾敷额。
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心口。
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醒酒。
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
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
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
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
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
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
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
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
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
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
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
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
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
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
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
暴风雨在他的心中。
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
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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