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汽车、马车驶过,碾压薄薄的小册子。
小册子痛苦地翻滚呻吟,支离破碎。
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路中央,泪眼婆娑地去抢救被车轮碾碎的片片纸页。
薄薄的小册子,是逝去的解子和与革命的最后联系,也是唯一可以证明祖父身份的物件,纷纷扬扬化成了纸蝴蝶,耳边落下的车夫们的詈骂:小赤佬,不要命啦! 如果祖父健在,从军或许能成,而今总统府前的遭遇扑灭了小男孩幼稚的一腔热忱。
父亲进退无门,有家难归。
我祖父解子和有三房妻室。
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
他在葛村乡间有发妻,上海有广东籍的解陈氏和苏州籍的解李氏。
这位辛亥志士的家庭观念新旧杂糅,既不遗弃前妻,也不确定各方名分,于是后院勃丛生,最终为遗产分割演出了全武行。
我父亲是解李氏独子,自小目睹母辈谗阋不止,搓碎了他对家的依恋。
他的天地在弄堂,在形形色色的嬉耍之地,每每撒野闯祸。
我祖母姑息溺爱,我祖父粗暴凶狠,更扭曲了他的顽劣。
我父亲落生之处为上海福州路萃华皮革厂门市部二楼,正是生意兴隆时节,新添弄璋儿,意味喜庆吉兆。
我祖母呼为小毛,以低贱保长生;我祖父依族谱起名亦武,表明讨袁护国寸忱;私塾先生定学名洪元,洪即大,元即一元复始,意喻鹏程万里。
我父亲后来又有别号解梁,指为栋梁之材。
但我父亲换三所学校才读至小学五年级。
他挑剔私塾先生冬烘,书包塞入文庙石缝,热衷于打弹子踢足球;他低看苏州三六湾萃英小学,经常逃课游荡,曾因玩套圈圈负债,私取祖父手表抵押。
他随寡母返归上海,蒙表亲解梅生资助,插班进读通惠小学。
家道式微,求学不易。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偏爱地摊上的卖艺锣鼓,茶楼上的俏唱丝弦,尤其嗜好那些英雄豪杰扶危济困的戏文。
恰好,大姨夫家有他人敬赠的戏票,他约了同学去看《封神榜》,夜半翻墙越门返校,仍热血沸腾、豪情冲霄,拖出寝室枕头,顶在头上权充冠盖,在操场上比画起花拳绣腿,吵嚷嚷称王论霸。
搅乱校园清静在前,五年级大考不及格在后,以他为首的七名顽皮学生,被校方除名。
若我祖父在世,定将逆子用鸡毛掸子暴抽,罚跪背书,再另择校门。
但大树倾倒,我祖母女流之辈,舍不得动戒尺,无能力找学路。
她从苏州返沪,在南市张家弄支出一爿小小帽子店,生意往来,结识了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老板娘,盘算让儿子受受管束和苦楚,也许能消退几分野性。
童帽店添了个小学徒。
当学徒就要烧火提水关排门,挨骂受气拧耳朵。
一日,账房内少了些铜板,伙计们互相推诿,赖在小学徒身上。
老板娘的骂像一盆盆脏水任意泼洒。
向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焉能蒙受无端羞辱,我父亲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无意间触及充当枕头的小册子,那是他偶然从我祖母箱底翻出,觉得非同寻常,故而随身携带。
倏然间,诱人的念头像晨星闪亮。
蒋介石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想必会顾念往昔革命同志情谊,妥善安排一个遗孤。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
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
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泪。
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
第一次是丈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
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
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
我祖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小阿婆。
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
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
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无音讯。
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
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
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
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
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
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
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
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
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
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
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
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
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
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
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
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
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
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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