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婆午睡初醒,正在后客堂捧小茶壶喝茶暖手,慢吞吞,笃悠悠,有滋有味地品味龙井茶香。
闻听东厢房有动静,捧小茶壶移碎步观看。
奇怪,儿媳跪拜菩萨,儿子倚窗抽烟,袅袅青烟编织成一张网,一张阴沉沉的网。
小阿婆拖珊珊到门外,细问根由。
珊珊不想和小阿婆多嗦,又不懂怎样婉转言辞,直筒筒、硬邦邦,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76号要捉爹! 小茶壶落地摔成八瓣。
啊呀呀,我的宜兴紫砂壶,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她指使珊珊扫净碎片,急慌慌再进东厢房。
她看见儿媳从绿色衣橱上拉下一只藤条箱,往里放换洗的衣裳。
夫妻俩要出门避难?小阿婆暗自思忖,默默赞同,趋前几步想帮忙整理,顺手取下儿媳搭于床头的睡袍,递将过去。
我母亲摇摇手,合上箱盖,从床边的夜壶箱里取出一厚沓私房钱,走进窗前,牵动丈夫的衣襟。
做啥?我父亲从青灰色烟雾中侧转脸颊。
自回到家里,他未换衣衫,未出言语,一支接一支抽烟。
旧恨新仇,犹如一团烈火,心田里坠着,喉眼里梗着,舌根下烫着,燎烤得他六神无主。
想当初,一・二八闸北陷入火海,夏福麟的徒弟、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华生丧命于日军枪口;八一三日寇炮火炸毁了老太太安身立命的帽子店,焚尽了中山社的衣箱;如今,他刚刚有了一份家业,有了一片屋顶,踏上了圆老板梦的门槛,日伪又来寻衅,掀起了重重黑浪,刹那间,他跳不出愤懑,理不清挽回危局的思绪。
侬去避一避风头,或者去杭嘉湖,或者去苏州,此地的局面,让我来应付。
我母亲递过藤箱,诉说蓄于胸臆的想法。
啥?不可能!哪能把事情推给侬!我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
小阿婆打量儿媳,像打量初见的陌生人,尤其听她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辞,不由暗暗赞叹,往日里,左邻右舍常夸儿媳待人接物亲切随和,温软如水,万万想不到,关键时刻,有这般见识决断和胆气。
儿媳柔软的声音回荡于房内,弥散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坚定:他们要寻的是羊角先生,羊角先生就是侬,瞒得过今朝,瞒不过明朝。
侬给他们抓着,吃苦不会小。
侬先去避避风头,我一个女人家,留了家里,没啥大关系,还可以打听消息…… 风风火火,两名学徒先后奔入,带来了不祥:杨敬文和叶峰家乱成了一团,两人都被伪警带走了。
空气骤地凝固冷寂,只有呼吸声分外急促和粗重。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编的戏,出的剧名,我去换他们回来。
话音尚未落地,我父亲冲出了东厢房。
快,快,快拖他回来!婆媳俩异口同声惊呼。
珊珊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出房门,射中了父亲的腿。
两位学徒慌忙赶上,生拉硬拽,拽回了老师。
小阿婆的声音像松散的琴弦,抖抖地劝说:小毛,小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大小想。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我父亲听说过由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引发的腥风血雨,知道一柱楼诗案的结局是满门被祸,无一幸免。
皆曰可杀与皆日可杀一字之差,若真要指鹿为马,怕也会株连亲族。
事已至此,个人安危不足惜,我父亲渐渐冷静、镇定。
他直觉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仍作了最坏结局的安排。
他先吩咐两名学徒各自回家,没有通知,不要再来西斯文里,然后又恳切地催促妻子带两个小囡出去避一避;最后走向小阿婆,字字清晰地托付:娘,侬也一道走,好吧?他明知婆媳关系的生涩,语气里充溢着恳求和拜托。
东厢房内的空气像一根将要绷断的琴弦。
小阿婆的眼角逼沁出粒粒泪珠,我母亲随手打开了收音机,传出了百转千回的越剧,没人能分辨在唱什么,只听见曲调温文、优雅,极婉约,花一般慢慢绽放出轻轻的愁怨。
关掉,听啥个断命戏!我父亲的语气有些粗暴。
屋里乱糟糟,让邻居听见多不好。
听听曲,静静心,想想看有啥办法。
我母亲细声慢气地想松弛琴弦。
正忧心如焚,杨敬文家的佣人寻入门内,告知杨老板靠朋友疏通,暂时获释回家;叶峰、羊角之事,请解先生出面设法了断。
我父亲内心雪亮,当初剧团更弦易辙,杨敬文的无奈记忆犹新,今日,羊角编戏惹祸,殃及班主,杨敬文自救之余尚能派佣人报信,已属讲义气,焉能再奢求他出手相援,从报信人的口气听出,寻朋友送厚礼,通关节,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母亲也在思忖,当初她不满夏连良的霸道,决然退出上海沪剧社,受到威胁:不帮夏老板唱,就不许帮别的老板唱,否则,请吃一粒铁蚕豆。
她万般无奈,想起浦东陶雪生的妻子喜欢听她的戏,恳求陶家出面斡旋,事态才得以平息。
夫妻俩细细商议,再求陶家有诸多不便,两家本无交往,一犹甚之,岂可再乎?况陶家似乎与敌伪并非同道。
我父亲斟酌思量,想去托袁锦祥通关节。
袁是云南路一带的地头蛇,操纵地界内几个戏院。
当年,我父亲为求平安唱戏,曾拜他为小老头子。
听说袁锦祥背景复杂,其门派的老头子与敌伪有所交往。
身居底层,只能钱帛开路,辗转相托。
上海滩,有钱能使鬼推磨。
夫妻俩掏尽了全部私蓄,有纸币,有银元,没有金子,就是缺了黄澄澄的厚重。
我母亲舍出了结婚金戒和金色耳环。
小阿婆默默去,悄悄来,双手捧了一只明黄色的手帕包,轻轻解开,露出包中两只沉甸甸、亮铮铮的黄金戒指,映出了手帕上的鸳鸯戏水的嫣红。
当儿子的,知道这两只金戒的分量。
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小阿婆的金银首饰,早已变卖一空,只留下两只婚戒,其中一只是她丈夫病危时见四下无人,偷偷摘下塞入她的掌心。
春秋辗转,她犹能感受到戒指上传达的丈夫的爱怜和温情。
再穷再难也不肯出手。
她缓缓地把两只戒指放入儿子手中。
儿子的不幸是母亲双倍的不幸。
娘,我一定要加倍还给侬!儿子的承诺里融入了哽咽。
珊珊扯拉母亲的棉袍,双手高举,托起她最珍贵的物品,那双簇簇新的雨鞋,红色的,胭脂红。
两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大人都捧牢物件,急忙托起小木鸭,鸭嘴朝上,扁扁的,红红的。
收音机里播起了伦巴舞曲,轻松的旋律,明快的节奏,驱散了洇入房中的沉沉暮色,似有茵茵绿草,亮亮小河,融融阳光,点缀着鸳鸯戏水的嫣红,小雨鞋的胭脂红,小木鸭的杏红,酿就一枚温暖明亮的希望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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