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静地,最细微的声音也被千倍百倍地放大。
解洪元无法入睡,静静地倾听秋夜的奏鸣。
哗啦啦哗啦啦,风掠过谁家天井里栽种的青枝绿叶。
喵呜,喵呜,墙根下有两只野猫在斗殴。
风住了,野猫握爪言和了,把夜色重新搅出波纹,一声长长的鸣应高亢激越,好似京戏的黑头叫板,继之,一串短促的鸣应,鸣应跌宕起伏,最后哇的一声,拖腔悠长回荡,韵味醇厚。
这种秋蝉的鸣声有点接近解派唱腔。
我父亲自嘲地咧开了嘴,蒙蒙地有了睡意。
马桶拎出来!马桶拎出来!推粪车的人粗门大嗓,犹如弄堂里爆响出雄鸡啼晨,催醒了家家户户的主妇。
一扇扇后门推开,一只只马桶拎出,一阵阵竹筅帚拌合蚶子壳清洗马桶的嘈杂,久久不能平息。
随后,主妇们纷纷挎菜篮去小菜场,她们大多轻手轻脚,个别心畅意快的嘴角会溜出句把沪剧曲调:叔叔啊,今年贵庚有多少?拖腔像一根游丝…… 睡意荡然无存,我父亲看看床头柜上的夜光小闹钟,莹莹的走针指向凌晨四点,听听同床共枕的妻室,微微的鼻息声还算匀和。
他悄悄地穿衣下床,披上驼色的夹大衣,出后门,穿弄堂,漫无目的地游走。
沉甸甸的心事坠弯了他的眉尖。
最近,沪剧圈爆出一件大新闻:文滨剧团的当家小生邵滨孙负债累累,逃匿无踪。
那年月,沪上名流名角,借重自身名望,或参与广告,或兼营商业,并不罕见。
1942年4月3日的《申曲日报》上,刊有一则邵滨孙的启事:从事申曲艺术之余,与百寿堂合作,兼营头痛片,现向社会推荐‘飞虎牌头痛片’。
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名人效应。
商海茫茫,若扑向海市蜃楼,将导致回头无岸。
邵滨孙不幸陷入商海漩涡,或曰:他参与合资搞汽车行,亏蚀巨资;或曰:他从事证券交易,全军覆没。
据卫鸣岐言,邵滨孙负债一千六百两金子,无力偿还,落荒而逃,逃离了上海滩。
上海滩龙蛇混杂,恶势力横行无忌。
欠债不归人命相抵,枪杀案频频曝光。
危急关头谁能够江心补漏船,帮扶其重扯云帆呢? 人们把目光投向他,投向我父亲解洪元。
八年抗战胜利,大上海沸腾起欢乐的浪花,如九天仙女齐撒花瓣,似万千狼毫同泼彩墨,从外滩到南京路,从南京路到静安寺,处处灯火辉煌,店店张灯结彩,家家娱乐场所爆满。
沪剧界执牛耳的文滨剧团,借座中央大剧院隆重公演,门前天天拥挤着等票的观众。
旋踵间,斜对面东方饭店二楼的东方第二书场,璀璨的霓虹灯,闪亮出四个大字:洪元剧团。
我父亲朝思暮想的老板梦初圆,这是他一着妙不可言的快棋。
《皆曰可杀》一剧招惹大祸,碾压得我父亲私蓄荡尽,卧病多日,仍击不碎萦回心底的老板梦。
有梦总比无梦强,对苦难的一次承担,就是自我精神的一次壮大。
我母亲心有余悸,曾劝说丈夫不要冒险,西斯文里的一叶扁舟再受不起风高浪急。
我父亲成竹在胸,笑眯眯地担保,老板由他自任,妻子不参股,只当头牌花旦,稳拿最高的十足包银,也许还可以拿双包银。
当他进入生命的暮年,我曾提出疑问。
他因患喉癌失声,用笔在纸上写下了潇洒的回答:抗战胜利,看戏的观众特别多。
文滨剧团在中央大戏院,我组织洪元剧团在东方第二书场。
他们戏院天天客满,我也照样满座,生意好得不得了。
观众看不到他们的戏,就来看我们的戏。
他掷笔微笑,片刻,又补写了一句:氽过来的观众! 一个氽字,奥妙水落石出。
两座戏院,一大一小,大者有一千一百多个座位,小者仅有二三百个座位;两个剧团,一老一新,老者是沪剧界的水泊梁山,拥有众多名角,新者虽无力望其项背,也是实力雄厚的夫妻档。
欢乐的观众奔大戏院,淤塞于大戏院,顺理成章地氽入了斜对面的小小书场。
如何使氽过来的观众成为常客,回头客,决没有我父亲笔下的那份潇洒。
戏班小,资金少,夫妻俩忙碌得像织布机上梭子,台上唱戏,台下编戏,羊角先生频频亮相,识字不多的我母亲也绞尽脑汁编撰戏文。
现有文字可查的就有顾月珍编剧的《天作之合》、《艺人魂》等等剧目。
五日一换,十日一变,频繁更替的剧目中,若无轰动沪上的剧目,那么金字招牌也会退色,遑论新生的小小招牌?我父亲敏锐地觉察到,惨胜之初,美国盟军成为上海滩的天之骄子。
不久,美军剩余物资的倾销,好莱坞电影的泛滥,美国水兵的跋扈,以及吉普女神的上市,愈来愈使众多的上海市民齿冷。
他及时推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镀金少年》,描绘了一个富商之子出洋镀金,抛弃祖训的悲惨遭遇,其中一曲《镀金少年叹钟点》,既脱胎于滩簧老戏《陆雅臣叹五更》,更革故鼎新了唱腔唱词,淋漓尽致地倾诉了崇洋媚外带来的恶果。
《镀金少年》公演于1946年3月4日,犹如一声当头棒喝,一帖清凉剂,冲涮着月亮也是美国圆的奇谈怪论。
一个地位低贱的艺伶,挺立于社会的潮头浪尖,体悟万千市民的心声,自然会激起强烈的共鸣。
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只要演出解洪元的《镀金少年》,剧团就会奇迹般地扭亏为盈。
《镀金少年叹钟点》成为解派名曲,叩开了通向沪剧皇帝的大门。
《镀金少年》走红上海滩,卫鸣岐、石筱英夫妇登门拜访。
他们曾于1938年自组鸣英剧团,后来剧团解散,夫妻辗转于施家剧团和文滨剧团。
此时目睹斜对面洪元剧团的兴旺蓬勃,重新撩逗起、牵动起他们的老板心,意欲跳出文滨剧团,与我父母携手合作。
树茂招来凤凰栖。
两家合议组织新团,定名为中艺沪剧团,意为中国艺术沪剧团。
中艺由四名角当老板。
我父亲及卫鸣岐夫妇欣然就任,独独我母亲迟疑未允,她从未当过老板,也从未想当老板,只想当头牌,唱主角,追求红氍毹上的空灵清芬,举手投足皆成仙。
父亲向妻子担保,她当老板,决不要她操心劳神繁杂事务。
我母亲勉强应允后热衷于把大部分包银送入时装店,换取一套套光鲜的戏装。
她不想增添丈夫的负担,悄悄设法借贷。
事出意外,当年她得罪过的夏连良主动出借黄金数两,声言是看重顾月珍咬钉啃铆的倔强。
我母亲不便推却,待私蓄稍丰,早早地连本带利归还,此乃后话。
1946年初秋,中艺四老板先去一敏照相馆摄影,两对伉俪亲密无间。
照片放大着色,挂于剧场大厅,日日夜夜散发出优雅、自信及恬静和谐,像缕缕丝线牵拽住烦躁的脚步。
强强相联,优势自现,中艺沪剧团步步走向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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