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太好强,太争胜,担心怀孕影响唱戏,消息瞒得铁桶一般。
父亲心疼妻子,恰逢岁尾,决定上艺沪剧团自26日起封箱五天。
五天的营业额是钱,更是父亲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这期间,我们已搬入麦达哈司脱路星村十号的花园小洋房。
解家人丁兴旺,小阿婆接来她的亲姐姐同住,大、小阿婆,加上车夫、奶妈、粗使丫头等共有十人之多。
5月6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小阿婆日盼夜望的小孙孙降生人间,弄璋之喜把星村十号的欢乐推向高潮。
添丁进口,使刚入住的小楼挤挤挨挨,父亲觉得我的弟弟带来了好运道,为这个家他决定加盖楼房第三层。
小阿婆郑重提出,孙子满月要办三日流水宴。
也即在这三日之内,酒不断,菜不断,饭不断…… 父亲迟疑不决。
因为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发生了许多大事。
1948年国民党政府开始准备后事,3月1日将中国文物宝藏六百余件由上海运往台湾;4月间,我们家的邻居携大小妻妾迁居香港,行色匆匆之际他们家的洋楼只卖了十二根金条,两座楼房买进卖出仅数月之差,价格却有天壤之别。
虽说上艺剧团依然卖座旺势不减,但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很难预测这样的形势能维持多久。
此时钱已不值钱,市面上流通硬通货,而日常进出的钞票却要用麻袋来盛。
如果置办三日流水宴,父母的俸银几麻袋老法币怕不够开销,不得已还得动用金条银元。
这样的前景父亲是看到了,但小阿婆固执己见,扬言即使把四只粗大的佛珠金戒指送入当铺也要把三日流水宴办了。
佛珠金戒指是父亲发达后送给小阿婆的孝顺物,也是小阿婆的压箱底之物,当然不能轻易出手。
最终父亲拗不过小阿婆,满月酒照办,前弄堂底倚墙搭戏台又搭凉棚,笙歌遏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喜气从屋内漫向天井漫向弄堂,三日里铁门敞开,汽车、三轮车、黄包车络绎不绝,人声笑声杯盏相叩声回荡弄堂。
欢乐的漩涡中,最活跃的是小阿婆,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
她带领奶妈小凤香,小凤香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在宾客中穿梭往来,脸颊上印了许多鲜红的香吻,女客们把胖小子递来递去,突然间小鸡鸡撒欢,不客气地喷出一股热泉,淋湿了好几位簇簇新的旗袍。
这样的场合主也尴尬客也尴尬,全场突然噤声,小阿婆赶紧抽腋下的绢帕一边替客人擦抹,一边赔不是。
冷不丁从角落里冲出一声尖脆断喝: 童子尿,乳花香,驱邪辟灾,大吉大利! 吉利话像戏台上的救场,立时爆出一片欢笑,一阵喝彩,一排掌声,温温地化解了主客间的尴尬,宴席重起高潮。
楼上我母亲的卧室里,女眷川流,莺声燕语温婉甜馨。
楼上久坐着的是石筱英。
自中艺分手,解宅内就少了石大姐的身影。
也许时间是一剂止痛良药,更何况吃戏醋是演艺圈内家常事,双方又未曾撕破过脸面恶语相伤,兼之一年之间中艺上艺 各有千秋,各领风骚,石大姐有意弥补缝隙,备了厚礼进解门,俗话说佛都不打笑面人,何况我母亲这样的温厚之辈!其实那天石筱英最大的贺礼应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纸包,打开是两张着色的大照片,我见了踮脚伸背要去抓,石筱英把我拢在怀里,欲把照片交给我,母亲见了赶紧欠身,隔着小圆桌捉住我的小手,拉近了我,从腋下抽出小手绢擦我的手,惟恐我吃过糖果糕点的手弄脏了照片。
照片应摄于洪元剧团与中艺剧团交替之际。
两年前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联袂组班,四人同台演出合影留念,意为携手共进。
当初大照片放大着色,悬挂于戏院大厅还记忆犹新。
未料合作未久,友情夭折。
不得已找来了风情万斛的丁是娥……这张照片有点触及了旧日伤疤,但毕竟是一段生活的见证。
善良母亲总把人往好里想,只是说着说着石筱英便有意无意地转述丁是娥台上的风光,台下的风情。
可正在这时,房门砰的推开,我父亲陪同一位陌生的男客迈进房内。
那位英俊男客足登黑白相间的皮鞋,身着纯白斜纹西装,内系嫣红真丝领带,头上戴一顶细麻编织的白色礼帽,狷傲潇洒。
石筱英乍见白衣美男子疑惑不定,想不通男客何以直闯内房。
小小的我睁大眼,盯着来客的脸发呆,觉得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
只有我母亲静静地看,浅浅地笑,说: 阿是娥,在房间里戴帽子,热不热? 白衣人诡谲一笑,脱礼帽,摘发夹,一甩头,瀑布似的长发铺泻双肩。
顷刻间还她一个美貌的新潮女子。
石筱英夸我母亲好眼力,而母亲则摇摇手,说是见过阿是娥这样的打扮。
这时父亲也补充道:《皆曰可杀》里阿是娥反串过青工黄大康。
反串二字像一根鱼线,勾出了丁是娥阿姨活蹦乱跳的骄傲,但又不无酸醋地说:‘上艺’复演《皆曰可杀》,为示隆重,三老板全体登场,我吧就只好扮个青工黄大康……言外之意是把男女主角礼让给解家夫妇了。
反串生角,平生第一遭。
总算是‘脱尽姐儿姿态’,演出了‘天真无邪热烈刚毅的少年作风’,论家如此认为,我也算没白反串! 自丁是娥进门,内房就只听见她一人的声音。
闻此言石筱英嘴角一缕讪笑,半真半假地嘲谑:阿月珍休息,侬部部戏唱主角,过足了戏瘾,怎么想得出在台下也来反串? 石大姐,侬吃口茶……母亲不希望她俩口角争风,便轻轻插嘴。
丁是娥阿姨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从容应答,说:阿月珍病倒,我唱得吃力煞啦。
上街出门,常常被戏迷纠缠,女扮男装少去了许多麻烦。
话里话外一副傲态。
我母亲听丁是娥改了称呼,再不是像从前那样阿姐长阿姐短,而是昵称阿月珍,情不自禁扫了她一眼。
丁是娥是何等精灵,觉出了我母亲的情绪起落,立即满面堆笑,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礼盒递了过来。
说:这个美国花旗参,是顶好的滋补品。
石筱英瞥了一眼,悠悠地说:泡泡茶吃吃还可以。
啥?……丁是娥满面恼怒,脸说翻就翻。
在这样的场合中,和稀泥的时常是我母亲。
母亲款款起立,移步向前,柔柔地说:谢谢侬一片心意。
但却为时已晚,那两个人已不欢而散。
我母亲总是将心比心,希望人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名利场中哪里去寻觅女性间的醇醇的友谊?友情就像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乍见,芬芳洁净,转瞬,飘渺无痕。
母亲娇嫩的心早早地磨出茧痕,过早地体味生存的艰难,友情的淡薄。
面对两位红艺伶的言语高低,她的笑容有点冷清,有些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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