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
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襟小褂。
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俗称放汤。
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
天天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
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
我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
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
小男孩宽额丰颐、浓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盛的活力。
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亮而不失宽厚。
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
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
再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
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
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
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
畏畏缩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
师徒关系,由秋入冬,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
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
雨雪天加重了师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
小男孩没上过台,不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
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
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
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
草台班固守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赤裸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
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打徒弟旁人不能劝。
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
上海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
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
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
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肌肤的伤痛。
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激出低低的呻吟。
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
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
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
人海茫茫,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湿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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