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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3)

2025-03-31 02:09:33

这一年的深秋,打虎英雄蒋经国在上海滩打到第三只老虎――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时功亏一篑,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最终成了一场闹剧。

11月6日小蒋悄然离沪,金圆券狂跌,市场复又混乱。

  自从闹了浦西公寓之后,父亲难得回家,即使回来也被母亲关在房门外。

父亲希望重续旧弦,却又不忍割断婚外情丝。

他曾派大阿福叶峰来做说客,也曾在《沪剧周刊》上发文,声明解、丁了断关系。

只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然两头不着家,父亲荣登帝座,给小阿婆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的却是既成事实的伤悲,解、丁搭档的模式被观众肯定,台上与台下又如何分辨得清楚呢。

丁是娥的大红大紫是一种威胁,给她的复出带来了难度,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艺术出路,也就更加看不清生活的出路。

她怎么也没想到,为解门生子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结果。

  很快,星村小楼迎来了凄冷的旧年夜。

  如此复杂的成人感情六岁的小孩无论如何弄不懂的。

我只知道过年很冷清,爹爹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筷子拨拉的声音,缺了笑声话声,热气升腾的年夜饭显出了冷冰冰的面孔。

睡眼惺忪中似乎听见过父亲的声音,可等我起床楼上楼下都没有父亲的身影。

一直要等许多年以后,我才清楚当年的我并非在做梦。

父亲清晨归家,与母亲隔着前房的门,一里一外地对话。

父母恶言相向,大年初一父亲跺脚走人。

母亲自是伤心欲绝,病体又怎会好起来呢?  正月十五是花灯夜,我家也有一盏灯。

节俭的小阿婆破例买了一盏兔子灯,长耳朵,短尾巴,雪雪白的纸毛,圆眼睛红通通,灯腹里点一枝红红的小蜡烛,小心翼翼地点燃,牵着绳子在灶披间里轻轻地拖拉,洁白卷曲的纸毛一抖一抖地闪光,可爱极了。

  给我给我。

我连声地喊。

  小阿婆郑重其事地把绳头放进我的手心,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兔儿爷。

我点头如捣蒜,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弄堂。

  弄堂里简直像是开提灯会,荷花灯,鲤鱼灯,六角灯……好几只兔子灯排成了横队,一声令下急急向前,比赛谁拖得稳,拖得快。

热闹声中,一只硕大的兔子倾覆,腾起一团火光,参赛者停步围拢了看火舌舔纸兔,拍手跳脚甩出一片欢呼:噢,吃兔子肉!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

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

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

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

我抱不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

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

惟有小阿婆她非要完好如初。

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

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

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

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

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狠狠地重重地打。

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

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境遇。

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

因为右手要写字。

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

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

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

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

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

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

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的泪水。

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

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

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

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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