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早春,阴冷冷,湿漉漉,连麻雀跃翅的喋声也显得冷飕飕生涩,一只只瑟缩于电线上。
星村十号的后门半掩,望出去弄堂里一片异样的静寂,相邻的一幢幢洋楼不少人去楼空。
大军日渐逼近,至5月,围城的炮声如一声惊雷,炸醒了小阿婆沉睡的战争记忆:丈夫的皮靴店因日俄战争而破产,独立苦挣的帽子店被日寇炮火摧毁…… 小阿婆咒骂刮民党,也不相信共产党,关严前门,看紧后门,似乎只要把住了两扇薄薄的门板,就可以将灾祸拒之门外。
但小阿婆自己清晨仍去菜场,步履匆匆;祥元隔三差五仍去小皇后戏院后台,速去速回。
街市冷清,店面肃杀。
小巷子外头,冷不丁一声脆响,冷不丁炸一串爆豆,时远时近。
偶尔灶间后窗轻轻剥啄,她推开一丝窗缝,与相熟的邻居交换消息: 蒋光头逃脱啦! 共产党快进城了啦!会共产共妻吗?…… 忐忑不安的心绪笼罩着世人。
小阿婆断言:外国人、刮民党不会太太平平交出上海滩,共产党啥模样阿拉勿晓得。
凭老经验历朝历代,换汤勿换药,只会欺侮唱戏人。
5月25日凌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小阿婆冒着流弹的危险去小菜场,菜场里仍有摊贩,只是摊少,价贵,贵得惊人。
当她慌慌拎回一篮绿色,跌跌撞撞地转回家门,楼上楼下拍醒了全家。
我被小阿婆从睡梦中拎起,只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大家说:不要弄出响声,拿好自家顶重要的东西,藏好。
我稀里糊涂套上衣裤,楼上楼下乱蹿,只见小阿婆手捧一只蓝色丝绒小盒团团转,一会儿塞进被头里,一会儿塞进衣裳里;奶妈和祥元把各自攒下的银元东塞西塞;珊珊帮母亲找旧报纸包裹首饰盒,塞进大床底下的角落里;只有亭子间静如止水,我滑进门,见大阿婆斜靠床上闭目养神,我跳上床依着她的腮问为啥不收拾,她扭头对着我的耳朵软声细气地说:好东西早没了,旧货色随便谁要。
言语里有一种安详,一种阅破人世听天由命的安详,我紧紧依偎着她也仿佛感觉到了安全。
从前门的缝隙里望出去,黎明时分的幽暗中能瞥见身背刺刀长枪的游哨,小阿婆摇着手,让大家不要出去。
等待,莫名的等待,吉凶难辨的等待,令人恐慌的惊悸。
渐渐的天色亮了一些,我从大阿婆的怀里溜下来,隔着铁门看看外面好像并不像小阿婆说得那么可怖,铁门是被锁上了,我爬上去从铁门顶上翻下去,窜入了弄堂,好久才觉得有雨,淅淅沥沥的,三步两脚钻入沿马路的店铺屋檐,抹一把脸上的雨珠,抹下来的是止不住的惊愕:满满地整齐地或卧或坐的陌生人,草绿色军服,黄挎包,有的胳膊上扎着白毛巾,最醒目的是怀里搂着长枪。
当兵的!我急急地后退,退回弄堂,但既不见大兵追来,也没听见尖厉的枪响。
耐不住好奇,我又折回去看:细细的雨丝飘飘洒洒,晶晶亮亮地濡湿了大兵的帽檐、肩头,一个个像泥塑木雕,雨中老老实实地呆在路边,或是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水门汀上,脸上找不见凶相,我看呆了:他们是大兵么?这时天已放明,远远地拥来一群欢天喜地的青年,送水送伞递热毛巾,还有把蛋糕送到灰衣人的嘴边,他们不接不吃,但却是热烈地鼓起掌来,唱:解放区的天…… 我回家报告所闻,大家惊得张大嘴,好半天合不拢来。
母亲倚窗而坐,不声不响地托着腮帮凝视远方――命运会给她带来什么呢? 这一年的谷雨之后,母亲的身体有了起色,托人从香港带来两盒雷米封,针打完,血痰消失,咳嗽减轻,苍白的脸颊添了些红润。
一个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有陌生的声音叩响了星村十号的后门:顾月珍住在这儿吗?带着浓重的苏北腔,且直呼名姓,声音溅落了小阿婆的惶乱与不安。
她像狸猫一样移步灶间的后窗窥探:来者二人,一色的草绿色军服,腰间扎紧皮带,胸前佩白底黑字的胸章。
她立判是公家人。
公家人进门,祸水跟进门。
这是小阿婆半世的经验。
她磨磨蹭蹭不肯开,但叩门声和询问声不折不挠,一声重似一声。
母亲派珊珊来问,小阿婆甩出硬邦邦的话:告诉星儿他娘,没事,让她安心睡觉,楼下有我老太婆。
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像一只发怒的老母鸡,乍开双翅,蹦到门边哗的拉开后门。
谁是顾月珍?公家人和善地问。
顾月珍有病,不见客。
有啥话讲给我听。
小阿婆的声音有点凶。
我们请顾月珍…… 请她做啥?顾月珍生病,请不动,唱堂会另请高明!小阿婆像吃了豹子胆,大阿婆拉拉她的衣角,暗示公家人腰里有鼓鼓的物件。
她不仅不理会,反而叉起腰,昂起头下了逐客令:对不起,店铺打烊,买不到茶叶,不方便请你们吃茶。
两位公家人低低商议,觉得与老太太无理可说,就把一张请柬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转身离去。
小阿婆随即把后门重重地碰上,过后一屁股软瘫在太师椅上了。
她自以为大义凛然拯救了顾月珍,哪知断送了媳妇与共产党相遇的先机。
那天,等顾月珍款款下楼,接过信柬,开启后抽出一张戏票――歌剧《白毛女》。
黯淡的眼神里立即爆出一束兴奋的火花,问:公家人呢?小阿婆生硬地回答:走脱啦!母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三天后,母亲穿戴整齐坐着祥元的车去看戏。
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
《白毛女》的剧情击中了顾月珍沉寂的心灵,仿佛有一种声音已经把她轻轻唤醒。
看过歌剧的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的模样和举动让全家惊愕:湿漉漉的眼眶,红盈盈的眼皮,表明她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泪夜。
但她的嘴角明明含着一朵微笑,笑得很暖和,很真实,那是从属于春天的微笑。
随即她吩咐祥元去南京路请回两张画像:一张毛泽东主席,一张朱德总司令。
并将两张画像与观音大士佛像平安共处,同受香火。
家人一齐错愕:怎么一夜之间顾月珍就供奉起共产党的神明?是一部歌剧的功劳?是艺术的震撼力?亦是亦不是。
当然真正撩动心弦的不仅仅是戏,还有兵不扰民的解放军露宿街头的行为,还有公家人上门送票、邀为座上宾的这一分尊重。
顾月珍半世做人,只见官府狠如虎狼,只见阔人传唤唱堂会,何尝见过执掌权柄者礼遇地位低下的戏子?她仿佛瞥见了云层后面火山般穿透的阳光,听见了空山间蓦然而至的应答。
自从弟弟落生,父亲就把她藏之深院养病,虽然她有不灭的重返舞台的愿望,但是总是得不到批准,渐渐的在观众都快淡忘的时候共产党出面来请她,这不能不让她心存感恩之情。
于是客厅里的留声机重又响起,母亲恢复听唱片练唱曲的时日,天天早起,时时留神后门的动静,仿佛是企盼公家人的再度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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