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厅里等着。
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
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
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苗蹿动。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
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
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会断。
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
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
心里的忧患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
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
其实父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艺术胜于生命。
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父亲提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
在圈内口碑也不怎么好。
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
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
一个柔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1949年8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点到10点。
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月,龙门大戏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常言道,人保戏,戏保人。
单枪匹马的顾月珍缺少名角相配,势必事倍功半;沪剧的西装旗袍戏原本有相当稳定的一批观众,如今舍长就短,演一部仓促上马的进步戏,怎能长保营业昌盛呢?但等观众对新戏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票房收入江河日下,观众如远遁的兔子,千呼万唤不回首。
戏院老板拉长了脸,后台老板顾月珍也难以为计。
征得团内成员同意,包银六折发放。
但六折发放也要发放啊。
那个艰难时世,我家的楼梯上常常会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我父亲的学生石中玉来了,他诚笃讷言,上楼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母亲便递给他一个用手绢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则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衣袋,几天后,他再度上楼,又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从内衣袋掏出手绢小包,包里则是厚厚的一沓现钱,脸色颇为凄凉,在这样的往往返返中,终有一天,这座石雕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与努力剧团其他同仁一样的话:顾老师,侬唱只把老戏,生意就会好一些。
母亲闻言一惊,转眸相望,旋即很坚决地说:老戏决不能再唱……话音轻轻,却自有一种凛然,一种威严,眼睛里交织着感激与忧伤:我知道,当东西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担心。
母亲温言道过,又递上一只手绢小包。
我母亲自幼苦出身,从不吃一颗话梅,不买一只梨头,也从不挑剔菜肴,能省的全省了。
婚后与丈夫分别自理经济,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少许金银。
床头柜里有一只香樟木包铜的首饰盒里藏有一只水钻戒指,几十根黄灿灿的一两重的金条,那全是半世血汗换得的重器。
上海人俗称金条为小黄鱼,按时价,一两重的小黄鱼可兑人民币九十八元。
为办努力不得不动用积蓄,不知道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根根黄灿灿金条的心情,想来也是摩挲良久,黯然望着一条条小黄鱼摇头摆尾游出星村十号,沉入大海无影无踪。
顾月珍典当私房发放包银的事渐渐传开,团内议论纷纷。
大多倾向于复演老戏,复演顾月珍的成名作《黛玉葬花》《珍妃宫怨》等。
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环顾新生的上海沪剧界,差不多是新老兼顾:演新戏为紧跟革命,演老戏为保票房收入。
顾月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与旧戏一刀两断,努力沪剧团决不走老路。
于是团内团外流言纷起: 好心者曰:阿拉赚顾月珍钞票心里不适意。
多事者曰:顾月珍这么革命,唱戏不为钞票为啥? 不满者曰:这个剧团寿命不长,顾月珍老本赔光剧团散脱。
风清清云淡淡,我家小院里的夹竹桃疏疏朗朗、黄绿交错呈现轻松和坦然,盛开的花朵飘零付西风,却有一朵嫣红,兀自高高抱立枝头,看夏去秋来,雁来雁去。
走老路固然是保险又容易,可顾团长一意孤行,一心追逐新的光明。
共产党用《白毛女》点燃了顾月珍的心中之灯,独立自主,寻求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性也能成功,希望在一天天发芽。
在危难之际她看中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
此片1947年10月初映时,曾轰动上海滩,连满三月有余。
影片通过善良的纱厂女工素芬的悲惨遭际,反映了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前后的真实生活。
母亲把电影改编成舞台剧,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一幕幕一场场,搅拌着累累创伤,滴滴血泪,主人公素芬在影片中的归宿是滔滔黄浦江,母亲却把妇女翻身解放的命题融进了剧情,舞台上素芬携带婆婆和抗儿奔赴解放区寻求光明。
不久,一部由顾月珍改编并主演的沪剧《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搅动了万千观众的心,一曲由乔红薇作词的《倚门盼夫曲》唱得观众热泪盈眶,素芬的自强之路鼓舞了社会最底层的苦难妇女。
龙门大戏院再爆客满一月有余。
上百封来信如彩蝶纷飞,飞向顾月珍。
其中有一封信写道自己命运与素芬相似,本已痛不欲生,女友拉她看戏,惊见结尾与电影不一样,素芬在戏中新生,她说她也要像素芬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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