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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1)

2025-03-31 02:09:33

1930年元宵节前夕,上海城隍庙沉醉于腊月滋长绵延的喜庆气氛,处处横溢雾腾腾的烟尘,飞溅火辣辣的嘈杂喧闹。

  上海的城隍老爷,书载为南宋龙图阁学士秦少游的七世孙、明朝待制秦裕伯,受封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从此安享香火。

香火旺,商事兴,上海开埠之前,城隍庙乃是合城士庶唯一的游乐之地。

1913年上海诞生第一家游乐场楼外楼,不久,法租界上的大世界游乐场冠压群芳。

南市商人慕其利厚,遂于城隍庙后街福佑路上的劝业场旧址,兴建中西合璧的三层游乐场小世界。

  在沸腾的人海中,游弋着两条小鱼:我父亲和他的游伴邵鹤峰。

他俩摇头摆尾地游入了这座嵌入城隍庙内的小世界游乐场。

  风雪之夜,我父亲私离草台班,晃荡于阊门一带,沦落为游民一族,推黄包车过桥,翻垃圾寻宝,换几个小钱糊口。

再饿,再难,决不伸手乞讨。

若不是路遇堂表姐,只怕阊门外会多添一具冻殍。

  劣子重归上海。

我祖母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像条小鱼从怀中滑走。

那年月,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中年守寡,儿子是后半生的指望和依靠。

  我父亲身为帽子店小开,不上学,不习商,终日游逛嬉戏,和弄堂伙伴邵鹤峰形影不离。

邵鹤峰比他小一两岁,玲珑身材,清秀面容,常带几分女孩娇俏。

一日,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父亲,自己拜师学申曲,要拉我父亲入门当师兄。

我父亲不知申曲为何物,好奇地一同去看新鲜。

  小世界内,百戏杂陈,二楼有申曲的一席之地,出演的是申曲名生丁少兰组建的戏班。

舞台上后幕挂一幅软景,画些山水亭榭,台侧坐敲板操琴者。

台上有一桌两椅,台前有一生一旦,一起一落地对唱,几乎和说话差不多。

  这么简单,这么直白,这也算是唱?我父亲颇不以为然。

  申曲与京昆、梆子、杂耍相比,实在是迟生的小弟弟。

初名东乡调,或称花鼓戏。

  大约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由吴淞江与黄浦江两岸的田野阡陌,带着土腥和情爱,带着俚曲俗语和沪江风俗民情,溢入市区,流动卖唱,被官府视作应严厉禁绝的淫唱花鼓。

伴随上海开埠,它走进茶楼与游乐场,初时自称本地滩簧,后于1914年易名为申曲。

申曲老调偏于叙述背诵,旋律平铺直叙,节奏四平八稳,显得平、淡、温。

这种声音与我父亲向往的高亢激越相去甚远。

  或许是夜场初开,听戏者稀稀落落,有的像抖去竹布围裙的工匠,有的像卸却袖套的裁缝,有的像刚放下撑竿的船民,也有结伴嬉戏的阿姨好婆。

人虽少噪音不小,戏场像茶馆,小贩们叫卖黄莲头、甘草梅子、鸡脚鸭翅膀,跑堂们窜前窜后,泡茶、绞手巾,看客们剥花生壳,吐瓜子皮,打骂小囡……  台下嘈嘈杂杂,台上说说唱唱,糅合成一团浑浊的铁灰色云雾。

我父亲拂不开寻不见穿透云雾的清亮声音,便想抽身离去。

邵鹤峰扯牢他的衣角,俯耳细语:台上的女角就是我师傅赵三宝。

  一句话绊住了腿,逗出了迷惑:堂堂小后生,拜个女先生,啥道理?  邵鹤峰俏皮地撅起小嘴唇:不看完我师傅的戏,不告诉侬。

  虚长两岁,意味着迁就和退让。

我父亲耐住性子细看小游伴师傅的唱做。

那赵三宝身着长裙短袄,脚登绣花鞋,脑后横S发髻油光水滑,耳边荡荡圈摇曳生姿,步态婀娜,眼神娇媚,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恰如一朵泼辣辣怒放的野桃花。

她和情郎憧憬着拜堂成亲,多子多福。

朴素的愿望垂钓起我父亲的记忆,忆及火车上偶遇的阿嫂,阿姐变阿嫂,平淡家常的演唱中播撒出几分亲切和熟稔。

  邵鹤峰拖他去后台见师傅。

他惊诧得跌步倒退,台上女娇娘,竟是位天顶早秃的清瘦男子。

赵三宝大约粗知他的底细,亲切地牵牢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家世,和颜悦色地要他哼唱几句。

我父亲没有透露拜师草台班的经历,也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偏偏邵鹤峰揭穿他常常在弄堂里唱京戏,试拳脚。

  几个闲散艺人凑近看热闹,嘴里溅出一摊摊花花哨哨的唾沫:啥地方钻出来的小赤佬,会唱大京戏?啊呀呀,吓煞人,还会拳脚,会不会是只三脚猫?……  赵三宝不理会那些花花哨哨的唾沫,殷切的要求盈盈闪动在他弯弯唇角的笑涡里。

  那是真实的笑,温暖的笑,无法抗拒的笑。

旁观者的调侃,赵三宝的恳切,调动出我父亲露一手的欲望,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哼出几句西皮原板,摇头晃脑顿足亮相。

  围观者张大了嘴,大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

有的讪讪地退去,有的跷起大拇指,赞一声:呱呱叫!赵三宝轻轻鼓掌,暖融融地夸赞:妙,妙,真妙!他猜测眼前的少年郎受过京剧行家的调教,盛情邀请少年列于申曲门墙。

  我父亲瞟瞟赵三宝早歇的天顶,他不喜欢男人娘娘腔,从不仰慕,更不想学唱男旦。

  赵三宝看穿了少年郎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滩簧前期,官府严禁妇女参演,不得已男扮女装,俗称扎头笄。

少年郎的嗓音适合唱男口,他一定会帮他找位好师傅。

  片刻沉默,一长一幼目光相撞,撞击出一朵橘黄色火花,点亮了赵三宝发自肺腑的一腔衷情:侬有这么好的嗓子,侬就唱申曲吧,申曲是阿拉上海土生土长的戏。

  是呀,上海简称申,申曲是地地道道本地话本地腔本地情,谁没有乡情,谁不思故里?我父亲蓦然领悟:台上戏文亲切熟稔,台下前辈温厚关爱。

恰如那风雪飘泊之夜,他多少次遥望老外婆家窗户上贮满的昏黄灯火。

  家乡戏熨帖着一颗飘泊无羁的心。

少年默思:申曲青衣小帽,灵巧活泼,易学易唱,绝没有学京剧那么烦难和艰辛。

自己从小爱戏,何妨一探本乡本土戏的深浅?  大凡有爱的地方就有事业,而爱,总是始于温情,始于由温情编织的氛围。

  赵三宝郑重其事地把我父亲推荐给侯国廷。

  侯国廷在申曲行内辈分很高,且擅长组织堂会,收徒不论男女,身旁不乏少年英俊。

他淡淡扫视我父亲,吩咐求师者先要征得父母同意。

  那时节,优倡同列,属于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唱申曲滩簧更是下三烂,入不了祠堂,进不了宗谱。

解门不幸,出了自轻自贱的子孙。

我祖母积聚的悲愤引爆成霹雳雷电,却无计撼动逆子铁打的心。

  伶俐小妹几句话平息了我奶奶的风暴:阿哥脾气犟,不依他,他再出走,将来帽子店给谁?阿哥白相心思重,随他去唱唱白相相好啦!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