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什么像什么,这本该是演员的本领,但是在解放初期,舞台上活跃的大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员从艺一开始就受的是旧文化的熏陶,而对于底层人民、劳动文化、民间艺术却知之甚少,了解也不多,所以要演好工农兵还是有相当的难度。
就如最初父亲戴着金戒指演杨白劳那样的洋相,也是难免的。
现在顾月珍把劳动妇女演像了,应该给予鼓励。
这本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顾月珍却谦虚地说:唉,差得远,与英雄差得远。
何慢一惊:答非所问啊。
愕然之下,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画报就恍然大悟了。
何慢风闻过我母亲的心事,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听一听顾月珍的真实想法吧,于是就坐了下来。
他和她不是初识。
但听说过她的故事后,对她就有了更多发自内心的同情。
何慢伯伯是湖北鄂州人,父亲教书为业,同盟会会员,受革命感召南下时,母亲已生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而其时他正在母腹中。
望断天涯不见父亲归来,生活却早已没有来源。
母亲不得已将两个大孩子送进了天主教育婴堂,靠着一部手摇织袜机把小儿子抚养成人。
所以他目睹过一个女人的艰辛与无助,也目睹过一个女人的坚强与无奈。
长大后当过学徒,转辗农村说过大书,后当过汽车兵、记者,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开展进步文艺工作。
当周恩来指示要重视地方戏曲后,他曾受命联系沪剧团,经常在《大公报》上发表剧评,应该说是一个懂得艺术规律的内行。
也曾有一件往事让他不能久久忘怀:努力沪剧团在永安剧场演出时,他曾赫然见到过一条写在黑板上的大标语:向钢铁炼成的顾月珍致敬!初见时他狠狠地吃了一惊,问及原委,方知一个患有肺病的女性不仅要登台出演主角,还要领导一个民间剧团执意演现代戏。
此后,何慢不由得对顾月珍多投入了几分关注的目光,看到她一心追求进步,组织剧团同仁学习政治读本,节日游行时亲自带队打腰鼓,甚至听说她夜戏散场后,得知有同行在后台赌钱,她匆匆返回阻止,把押宝盆摔得粉碎……林林总总,使他常常收获惊喜。
一个善良、独立、温雅而又力求上进的形象渐渐嵌入脑际。
何慢忠厚稳重、谦谦君子的风度,以及他地下党员的身份早让顾月珍心仪。
有时候相知就只是一种感觉,而关怀只需一个眼神就够了。
母亲在何慢面前没有拘束,如一江春水似的直泻自己的心愿。
何慢用心地倾听,他能理解这一切,并知道文化局对沪剧要演《赵一曼》的议论。
他的担心与大阿福一样,演惯了淳朴的小家碧玉的顾月珍去演女英雄,能行吗?演小家碧玉、儿女情长是顾月珍的本色,自然擅长,而赵一曼似乎需要更多的英勇气概,这里有角色易位的跨度,也由感情转换的难度。
不过这也不是一定不可能,顾月珍扮演过花木兰,不就是豪气干云的假男儿吗?古今女杰一脉相承,能演活花木兰为何就不能演好赵一曼呢?共产党既打得了天下,也坐得稳江山,那么总会有一天将党的形象搬上舞台。
万事开头难嘛,总得有人领风气之先。
像顾月珍这样为演进步戏、为维持一个团的生计,肯变卖私人首饰、衣物,肯捐出私房的又有几人呢?正是鉴于这样的分析,何慢说: 我看可以试一试。
猛然间,母亲以为听见了幻音。
她苦苦等待的不就是共产党的支持和肯定吗?一次次地企盼,等待,一次次的研究研究,几乎磨钝了她的感官,而一旦指示明确,反而不敢相信了。
何慢在重复着: 顾月珍同志,我看可以试一试。
何慢的嘴唇在蠕动,是他在说!真的真的!共产党同意了!她喜出望外。
50年代初的共产党干部在民众心里就是党的化身,在干部自己心里也是党的代言人。
戏曲科科长,代表一级党组织。
他当然明白承诺的分量。
编剧白沉应约而来,和顾月珍共同构思,一场场,一幕幕,推敲剧情;乔韦紧随其后,编撰唱词,一部由电影改编的沪剧《赵一曼》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顾月珍来说,演赵一曼这个角色确实是有难度,她拿捏不准赵一曼与古代女杰的性格区别。
有一天清晨,顾月珍正倚窗默想,看见斜对面的后门里走出一个小脚老太,老人蹒跚的脚步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想起赵一曼曾经撕碎过裹脚布,劈断过尖头鞋。
刹那间,人也摇摇,心也飘飘,似有一对极轻极亮的翅膀托起了心灵,飘荡,震颤,升腾,她找到了赵一曼之所以成为赵一曼的灵魂之核:自幼倔强,勇往直前,不畏险阻……与英雄比,她也有一颗努力抗争的心,区别是自己只求养活一家,而英雄却是为了普天下的民众。
顾月珍终于找到了女英雄成长的脉络。
她勇往直前了。
当努力沪剧团总务得知顾团长要一意孤行的时候,一个劲地来劝说,顾团长坚决不予理睬,气得孔嘉宾连连说:政治不能当饭吃!顾团长要为大家想一想。
解放初民间艺术团体的生存十分困难。
共产党坐了天下,号召演进步戏,但进步的革命戏是一只全新的炉灶啊,连借鉴都没处借鉴。
旧戏旧传统一概是风马牛不相及,好莱坞电影被批判,特别是抗美援朝开始后,好莱坞就成了美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代名词,顾月珍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唯有苏联老大哥那里还可以借一借东风,她改编演出了一些苏联作品,其中就有由俄国古典戏剧家A・H・奥斯特洛夫斯基原著、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出品、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的一部电影《无罪的人》改编成的沪剧《母与子》。
原以为这部情节曲折的家庭戏可以卖座,哪里知道观众又以为是一出肃反戏,上座率不佳,1953年再次上演时,恰逢斯大林病逝,政府下令歇歌停舞全民哀悼。
我母亲准备第三次推出这部戏,认定它有良好的上座率,能以盈补亏,补贴《赵一曼》。
穷得要有骨气的努力沪剧团日子还真不好过,再一次被重利的戏院老板相拒,一挪二挪,在刘厚生的支持下,挪进了首屈一指的新光剧场演出,1257个座位,《母与子》连满四十天。
场子已经唱热,观众也已稳定,顾月珍决定于9月25日隆重献演革命现代沪剧《赵一曼》。
顾团长以团长之威,挟主演之重率全团同仁,拼力一搏。
她的表演原本质朴,平易中蕴含真情,此时演赵一曼,追求文静中透出豪放,豪放中蕴藏质朴,质朴中显示成熟,成熟中展示大气。
这是一次瓜熟蒂落的改造,虽然沪剧重唱,重婉约,最高升C调,但她还是历险唱D调,给全剧陡添了雄伟高昂激越之气。
这不能不说是时代赋予的最强音,具有振聋发聩的威力。
顾月珍成功了,她拓宽了自己的戏路,《赵一曼》成功了,它在沪剧的历史上开创了英雄史诗式的先河。
观众说:很真实,很自然。
首演闭幕,何慢疾步走上后台,喜形于色:比我想象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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