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
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
稳重如夏福麟者,也难免俗。
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
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涌,几乎轰他下台。
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
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
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憾。
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
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
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我父亲和夏福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
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社。
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
每换码头,需由地方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
一十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
他不顾日夜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
归来仍要淘气,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
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
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
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
昆曲乃深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
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门前冷冷清清。
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
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乌七八糟的申曲何以能红红火火? 仙霓社不屑与中山社对阵,准备束装提前撤离。
离去前最后一场,戏将尽未尽之际,旋风般闯入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后生。
这场戏只卖出八张票,放汤也只放进了七八位无票人。
这位姗姗来迟、风风火火的小看客,面庞上残留的粉墨印痕,泄漏了中山社艺人的身份,两社对垒,胜者醒目突兀地出现于败者清冷的残局,似乎带有几分嘲笑挑衅的味道。
昆曲艺人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升腾勃发,几位青年蹑手蹑脚向闯入者身后包抄。
这位闯入者恰恰是我父亲,少年鲁莽浮火未除,本以为仙霓社会逗留多日,刚刚听说他们今夜开船,不愿和近在咫尺的偷戏机会擦肩而过,他趁自己终场无戏,草草擦抹水粉胭脂,匆匆闯入大门虚掩的戏场。
他落坐板凳,目不斜视,摇头晃脑,点足拍膝,轻和低吟,忘乎所以。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盯视他,挡住了去路。
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
草台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
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他成了瓮中之鳖。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
暴打二字像一条水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
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
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
他急中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的棍棒。
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
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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