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渴望赞赏和被重用本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刻的冲动,沉稳如解洪元的嘴角也会翘出几许翩翩欲飞的微笑,但却折断于丁宅的墙面。
丁是娥非但没有参与吁请,而且还保持沉默。
正是沉默救了丁是娥。
同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所依据的是中共中央文件《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
阳光的酒杯倾覆。
兴奋的游鱼们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是被暴晒,被腌制,被晾晒于一根根耻辱柱长达二十余年。
这个时候,丁是娥还未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她正忙于《娇懒夫人》的上演。
此剧是洪深根据英国《软体动物》改编而成的轻喜剧,原名为《寄生草》。
内容为太太娇懒,老爷馋涎半佣半师的家庭女教师,内兄劝导惯于做懒太太的妹妹无效,后以女教师将取而代之的危言吓唬,逐使懒太太的懒病不翼而飞。
戏核是娇懒夫人长期装病卧床,演员要躺着演戏。
全剧故事简单,妙趣横生,含义深刻。
1951年丁是娥曾经把它搬上沪剧舞台,但被指责为展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停演。
观众似乎也不认同,认为这个太太太享福。
丁是娥初试失利,心有不甘。
抛弃紧箍咒,放出百花来,使她如愿以偿。
1957年7月2日,《娇懒夫人》在新光剧场重新亮相,应该说胜券在握。
文化局局长徐平羽观后赞赏有加:这个戏有意思,观众看了很轻松。
看了你的《罗汉钱》,现在看了《娇懒夫人》,印象比小飞娥还深。
成功的喜悦尚未挥洒,灾难的阴云密密聚合。
7月,人民沪剧团开始发动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运动了。
陈荣兰产假期满,成为剧团反右的领导者。
伴随着入夏的热风,反右不断升温。
团内已把二十来岁的陈荣兰叫做陈老总了。
同时流言插上了翅膀,直射丁是娥的后背,有一张大字报贴在她的座位边上,题为《人民代表代表谁讲话?》。
党支部对有言论者反复排队,丁是娥是中右,离右派仅一步之遥。
丁是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怕字。
历朝历代戏子地位卑微,她曾有过的追求只是人老珠黄之际能拥有一家店铺;哪知短短几年间,道道光环,重重荣誉,她竟成了人民的艺术家,将来还会有什么,她说不上,至少共产党给了她地位和尊严,但如果被划作右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丁是娥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几次去向文化局求救,偏偏找不见局长,偶然撞见了流泽,虽是一脸同情,却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
去找陈荣兰?她是党的化身,是执掌反右生杀大权的主宰。
可是陈荣兰已听信了流言,看见自己爱理不理,一切都已上脸。
丁是娥茶饭无思,惊魂不定,偌大的天下谁能救自己? 那一天她无力地回到家,先是在楼梯上看见了从浦东乡下送来的姚灿所生的女儿解惠芳,一身的土气,一脸的木讷,正哆哆嗦嗦地说:回浦东去,回浦东去!丁是娥恨极跺脚,一串诟骂张口便来。
小女儿成了一场风流韵事的人证,天天在眼前晃着,每每成为捏在丁掌心的把柄,逼着解洪元的灵魂天天要忏悔。
一个丁是娥,使他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与姚灿的一段风流债,使他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
父亲啊父亲,你做人怎么做到这个份上?古言一失足成千古恨,解洪元恨么?恨。
但他不知去恨谁。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是嫁给了丁是娥,围着丁是娥转啊转,解洪元的心累啊累,累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之处。
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自找的。
团内纷起的风云,解洪元也并非不知,但他无能为力,不清楚能替她分担什么。
解洪元能做的是找一家僻静的小店,预订下一个包间,夜场戏散场后,殷勤勤地陪同丁是娥前往,希望两个人能好好谈一谈共渡难关。
店内人影稀落,灯黄晕迷平添几分凄清。
店主恭候已久,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家的菜肴和特地为丁是娥铺下的新桌布。
丁是娥见之蛾眉高耸,银牙咬碎,惊恐慌乱之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拎起酒瓶摔在地上,酒浆横流,碎玻璃满地,抛一桌佳肴于身后,将两个男人甩下,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狼狈的解洪元连连道歉,结清账目仍不忘借一只大提篮,把所点的碗碗盏盏装入篮内,带回家去。
丁是娥正坐在灶间的小桌旁,面对一碟乳黄瓜,捧起一碗水泡饭,痴呆呆地发愣。
解洪元不由自主地揭开篮盖,悄悄端出碗盏来,轻轻地推到她面前。
丁是娥回过神来,扫射出一股女性少有的肃杀之气,眼尾射出来极度的鄙视,让解洪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懦夫!只会用吃喝来麻醉自己的懦夫!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当初她千挑万选,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解洪元当然是读懂了。
他迎住了她的逼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如两颗燧石,坚定而闪亮:灾难不怕,怕的是自己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但却是冷傲地车转身上楼而去,把一份不屑一份冷漠留给了解洪元。
夫妻关系降到了零度以下。
解洪元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对丁是娥的作为三缄其口。
丁是娥信奉用行动。
经过这样一场宣泄,她变得冷静又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能拯救自己的还是自己。
第二天凌晨起身,穿戴整齐,早早地去了沪剧团团部,悄悄张望楼道内动静,见陈荣兰骑着单车来了。
听见锁车,上楼,她灵巧得像只山猫,在分秒之间叩响了陈荣兰办公室的门。
陈荣兰有些惊讶来者的及时和快捷,拉开了房门。
两个相熟又陌生的女人僵持在门口,陈荣兰淡淡地问:你有事找我? 省略了姓名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虽冷,但细细体察温热犹在。
丁是娥内心一阵狂喜,她默默走进屋,找到适合自己的凳子坐下,陈荣兰返身进屋,坐在主人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室内出奇地静,桌上有一只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她们默默地对望着,曾经多么友善,一转眼生分了,才一个产假的时间啊。
沉静催促着丁是娥。
这是党支书的办公室,或许会有电话,或许会有人来,她定了定神,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陈团长,我来揭发。
解放后,受冲击者能够变被动为主动,能够化解危机、屡试不爽的法宝是变交待为揭发。
当然这种行为也有主动、被动之分,有程度深浅之异,但是或多或少地观照出人们内心世界最隐秘处的自私和怯懦。
作为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陈荣兰属于清醒一族。
她不偏激,不好大喜功,不想盲目地扩大战果,因而对丁是娥的揭发和解释没有太大的兴趣。
而丁是娥倒是初次所为,难免红头酱脸,泪盈于睫,夹七缠八的话音有些发潮。
陈荣兰见这位平素恃强好胜的名旦少有的惶恐,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
丁是娥的失意与窘态引出了陈荣兰的丝丝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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