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之间,本有惺惺相惜之意。
一个从政,一个从艺,为政者也需要有优秀艺人的支持,沪剧只有一个国营,国营只有五块头牌,五块头牌中只有三名头牌花旦。
如果把其中的两位划入右派,沪剧如何发展?如何去争取荣誉?陈荣兰要的只是丁是娥的顺从与听话,而不是反叛。
陈团长居高临下,如水的目光像一束舞台追光由上而下由外而内地扫视她,希望看透她深藏的内心。
丁是娥身处悬崖的边缘,陈荣兰只要推一把,她就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中右到右派十分容易;拉一把,也许、也许柳暗花明……虽然这束光如法海的金钟罩,她认了,就做一次罩钵里的白娘子吧。
白娘子至死不悔,而她要悔,要揭发别人以自保,最后抛出了最亲近最不愿意抛出的人――她揭发流泽授意解洪元出任副团长,揭发解洪元积极筹措,准备复出。
她哭哭啼啼地表白自己以沉默对抗,并坚持剧团应该由共产党的干部陈荣兰执掌权柄…… 陈荣兰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暖意。
最后陈荣兰送出一句体己话:你怎么昏咚咚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好了,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丁是娥表白,解释,检查……书记陈荣兰想让她过关,她就能从中右退回来。
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
经过反反复复的检讨,大会加小会,一次又一次触及灵魂,终于退回到人民温暖的怀抱里。
1957年8月13日,文化局在仙乐书场召开反右派辩论大会。
名曰辩论,实为批判。
一个个上台批判的人都是事先定好的,丁是娥递条上去要求发言,文化局局长爱惜识时务者的羽毛,他朗声宣布:丁是娥同志要求发言批判周伯春(滑稽戏名角),我们欢迎这种态度。
轰隆一声,冰雪消融,同志二字让丁是娥重归革命的行列。
这样的经历顾月珍有吗?没有。
经历了1957年之后,丁是娥阿姨认为人有三重生命:自然生命(肉体)、艺术生命和政治生命,而三者之间以政治为首。
所以政治应该是一个人的灵魂。
灵魂不在了,艺术又在哪里?肉体又有何用? 然而政治是什么,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丁是娥的《娇懒夫人》是鸣放中放出的百花一朵。
顾月珍也有百花一朵,那是根据苏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改编的《贵族夫人》。
这是顾月珍手术切肺复出后演的第一出戏,她动手术,是共产党把她送入医院,承担医疗费用,是党组织的代表在她手术书上的亲属栏里签字。
我母亲觉得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要演一出好戏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她在百花齐放的时候,选择了苏联老大哥的影片。
她全身心投入排练,而后在瑞金剧场演出。
顾月珍虽然出身低微,文化不高,却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高贵,能体会到高贵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源自精神。
她的主旨是要把这种高贵的精神平民化。
情节略有改动,中国的安娜金秋萍不是卧轨而亡,而是被强加以行刺的罪名锒铛入狱。
贵族夫人金秋萍的悲剧揭示了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渴望,而那个《娇懒夫人》的闹剧鞭挞了人格依附的丑陋。
两剧前后推出,《娇》剧演了一个半月,渐渐的努力沪剧团的《贵族夫人》剧场火爆,而《娇懒夫人》渐失票房之宠,结束于《贵》剧的全盛期。
《解放日报》称《贵》剧是夏日里的一朵荷花,甚至把它与反右运动相联系,说它赤裸 裸地暴露了解放前旧中国那种黑暗腐朽的罪恶本质,启发了人们对旧制度的愤慨和对今天生活的热爱。
张刚文、白少璋(剧中人物)之流企图把今天的社会拖向旧社会去,只能看出这些人更加无耻。
母亲演《贵族夫人》引出了许多观众的眼泪,每场戏她都是倾注了心力。
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病歪歪的身体使她再度晕倒在舞台上,被送进医院。
这出戏成为顾月珍一生最后的辉煌。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贵族夫人》明明是一出与当时的政治挂不上钩的戏,却成为反右运动中的好戏,与政治联系得如此紧密。
不过,我想观众不会买账。
他们要看真正的戏,看惯了油盐酱醋茶的沪剧迷眼睛里只有好人坏人善人奸人福人苦人;他们喜欢顾月珍演的角色,要借剧情浇自己情感的块垒。
而母亲也不会想到,这出戏会起到多大的政治作用。
她高兴的是她的戏超过了《娇懒夫人》,超过了丁是娥,她受到了观众的爱戴。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丁是娥向顾月珍的哭诉,没有激起任何反响,也就识趣地悄然收兵,退避三舍。
两人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