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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2)

2025-03-31 02:09:33

啪,母亲手中的漱口杯猝然落地。

清水四溅,溅湿了她的睡裤。

她弯腰去拾了半天,抓不起牙杯的弯把。

  轮到我变成泥塑木雕了。

考上北大,是喜?是忧?忽觉得后背有轻轻的蠕动,看见小阿婆又努嘴又挥手,示意我前去帮忙。

我急急上前帮母亲捡起杯子,抬头时遇上了母亲一双含泪的眼睛。

泪光点点,织成一张网,罩住我的心。

我依稀觉出自己的粗疏和鲁莽。

  母亲身世飘零,亲朋稀落,痼疾缠身,女儿初初长成,稍可相依相伴却偏偏要远走高飞,她怎么舍得?母亲匆匆抹了一把脸,接过通知书走回卧室,在小圆桌边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看,一串热泪滴落于纸,洇湿一片。

她赶忙起身,去找一条小丝帕轻轻地吸去水,复又步出阳台,展开通知书,等待阳光和微风把纸晒干吹干,那神情极专注极虔诚。

我在母亲的身后跟进跟出,忐忑不安,一遍遍说:姆妈,对不起。

  母亲叠好通知书,交还给我,牵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中展开一朵凄美的微笑,说:党挑了侬,姆妈不怪侬。

  在母亲的心里,党是最沉最重的分量。

在那个年代,人们就是真心诚意地把一生交给党安排,因为党是力量,党是意志,党代表神圣,党代表方向。

  这代表理性的思考,党员不可能与党去讲条件。

我只能希望母亲在不远的将来能实现她的第三大愿望,来北京,演戏给毛主席看,同时也来看女儿。

  要去北京了。

母亲带着我去买卡其布毛绒长大衣,小阿婆抖擞精神地亲手赶制簇簇新的棉被,父亲带着我把喜讯送到了大阿婆的床边,把点心和赡养费送到大阿婆的手里。

大阿婆喜极而泣一迭声地叹息:阿波囡考中了状元,我穷得没东西送给侬,哪能好呢?  从大阿婆家里出来,我和父亲走上了南京路。

我故意落后几步,习惯地将视线绕在父亲的藤拎包上。

藤条编成的提手早已破裂断损,由许多布条缠绕连接,里面会有一只小热水瓶、一副象棋和一只饭盒。

以往他拎着旧藤包,游走于公园和朋友处,找人下棋。

渴了,他喝一口水;饥了,摊头上吃碗面,余下的倒入饭盒,下顿再吃。

父亲就是这样地节俭。

在这只包里,有时也会有牛肉干、话梅和糖果,那是为我和弟弟买的,有时还会有半只熏鸡或一碟盐水鸡,几块熏鱼,那是为我母亲和小阿婆买的。

此时,藤包轻轻地晃着,想来里面缺少沉甸甸的食物。

忽然我的目光被父亲的人造棉裤子吸引,靠近藤包的臀部沾了一点白色的杂物,我伸手去摘。

父亲捉住了我的手,悄声道:不要摘。

那是一块橡皮膏。

裤子上有洞,我贴在上面的。

  我心里猛地酸酸的。

在我记忆里,父亲哪是这个样子的?白西装,打领带;要么就是一身网球运动装。

全身勃发出活力。

但现在实行薪金制,钱自然是比从前少多了。

每月要付我们生活费,还要赡养大阿婆,丁是娥也不是个省钱的主。

一个人的工资要供这么多人花,唯一可以对不起的大约就只有他自己了。

看起来,丁阿姨也不怎么关心他,用橡皮膏补破洞只有那些没有女人的单身汉才会做。

父亲啊父亲,多么无可奈何的人生!  父亲把我带入上海市床上用品公司,挑选了一条最贵的白底绿花纯羊毛毯,没二话就付了五十元钱。

那个年代,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也只有四十多元!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条毛毯虽然有蛀洞,有破损,但依然敦厚,温暖。

每当长夜无眠时抚摸着这条压在棉被上的旧毛毯,我的眼前就会出现父亲穿着粘橡皮膏的裤子、拎着旧藤包的身影。

  我是上海第十一女中唯一考上北大的学生,学校的老师分享了我的快乐和喜悦。

长宁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孙绍策也登门祝贺,他送我一枝钢笔,并教我如何把被褥打成方方正正的行军背包。

只可惜,小阿婆亲手缝制的被褥实在太厚了,怎么使劲都打不成解放军的行军背包。

  等我到了燕园,还没来得及欣赏湖光塔影,就和同学们一起去了北京郊外群山皱褶中的分水岭秋收。

继之又去十三陵的北大工地修铁路,手磨破了,肩压肿了,吃的却是棒粥,玉米窝窝头也硌痛了我病根未净的肠胃。

渐渐的校园里的伙食露出粮食短缺的狰狞,要求学生自动减少粮食定量,每天只能从池水中捞起绿色深深的小球藻作粮食的添加物,粥越来越看不见米粒。

个个食不果腹。

但只要我稍稍有一点流露江南的情愫,上海小姐的雅号就当空落下。

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好称号,它与资产阶级小姐的意思等同。

这样就让我更怀念家中的温馨。

  好不容易盼来了寒假,年级党支部却号召同学不要回家,以免增加春运的困难。

我心中一急,热泪夺眶而出。

支部书记看见我的窘态,体念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网开一面准许我探家。

我坐上火车,心里一个劲地盼:  家,我亲爱的家!  阿姐回来了!院门口弟弟大声地吼着,上来抢我的背包。

  才半年不见,小阿婆站立在灶间门口,显得更小更瘦了,我大声地喊:小阿婆!  阿波囡瘦啦,黑了!小阿婆说着就滚落了一串热泪,不知为啥,泪从小阿婆脸上落下,却在我的心河里激起了浪花,那浪花是酸酸的,有点隐隐的刺痛。

  母亲细细地打量我,心疼的表情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第一次从北京回来,记忆最深刻的是吃。

没有人帮小阿婆,我自告奋勇晨起买菜。

她告诉我上海市民的肉票已经连降了几次,现在由三两降到二两了,肉真正成为生活中的奢望之物。

第一顿饭,饭桌上有炒肉丝,还有一小碟红烧鱼块。

显然这是接风宴。

小阿婆推说早已用过,不肯同桌吃饭,母亲只把肉和鱼往我的碗里夹。

等我和母亲离桌,弟弟才上桌大包大揽、有滋有味地品尝剩余的肉丝鱼屑,把盘碟舔得精光,看得我直掉泪。

他吃完,利索地抹桌、洗碗和扫地。

我觉得我的弟弟长大了,变得勤快和懂事。

但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

自我离家,弟弟搬进我的房间,此时,坚持要给我腾房,我不肯。

因为假期不长,我决意陪小阿婆去菜场买菜,所以想和小阿婆同住一屋。

  两周同住,我发现了小阿婆的许多秘密。

  那只曾经在大阿婆房间的绿色大衣柜依然故我,穿衣镜只剩下一半,已照不出完整的影像。

我记得是搬家时撞碎的,小阿婆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拔下一小片一小片碎玻璃,留下了这半面残镜。

三年多了,她始终不肯更换镜面。

以前很少走进她的屋子,也从不问她的起居事项。

这次我问她原因,她说:一家子都散脱了,还要好镜子作啥?啥辰光合家团圆,再换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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