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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3)

2025-03-31 02:09:33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父母离异十载,丁、解姻缘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可小阿婆却依然心存梦想。

正月初一的夜里,母亲由弟弟陪同去红都戏院演《好管家》,我在家陪小阿婆。

月牙儿的清辉洒入窗棂时,小阿婆从衣柜深处请出一尊观音大士。

这是我熟悉的洁白似玉的观音大士。

她净手焚香,默默祷告。

我惊讶地痴坐于床沿,静静地观看。

礼佛结束,她淡淡地说:初一、十五我要烧香,年纪大,身体不好,去不了玉佛寺、静安寺,就在家里拜一拜,尽尽心。

  我心里怪她迷信,却也不好意思张口,拐着弯问:姆妈晓得不?  晓得。

她看见我拜菩萨,没讲啥。

  那侬为啥不在外头拜?  小阿婆听问,眯细起眼睛,笑意从鱼尾纹处泻出,流至胸前跳成一团红红绿绿的山花。

刹那间,我又找到了从前那个狡黠的小阿婆。

她跷起兰花指,食指戳痛我的额角,带着些嘲谑的意味:这么聪明的小囡,考得上北京,当得了女状元,这点事情反倒拎不清。

你娘是共产党的人,区里干部常常来,万一撞进我房间,给他们看见,你娘可要坍台?  她把偷偷摸摸烧香礼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替母亲着想,噎得我无词对答。

转而我小声问她:侬求点啥啊?  小阿婆脸上的狡黠之态一扫而空,肃穆地说:求侬读书好,求你娘身体好,求你娘和你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破镜重圆!可能吗?但千真万确地字字入耳。

整整十年,破镜重圆的愿望深埋在她心底,虔诚而又坚执。

我问:可能吗?  我的怀疑亵渎了她,她重现啄木鸟的语调,急促而嘹亮地说:有啥不可能?此地有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囡、儿子,那边有啥,很好的小孩,弄到那边去,连中学也读不出。

  我知道她说谁。

但不想她诋毁儿时的玩伴,便切断她的话,逗她:既然有可能,侬为啥不在当中拉一拉?  小阿婆的眼睛亮晶晶地亢奋起来:你娘有三个愿望,现在两个成功了,还有一个。

我是想等她去北京以后,功德圆满再同她提出来。

只要你娘同意,儿子是我生出来的,我晓得他心思,没问题。

  真难为她了。

居然还晓得母亲有三大心愿,居然还懂得要支持儿媳遂愿。

我想一定是敏感到儿子与新妻之间与日俱增的芥蒂和不和谐,才使她异想天开。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 1953 年她对何慢伯伯那么冷淡,母亲的任何动静她都会支起耳朵。

这份良苦用心和善良愿望感天动地。

我对小阿婆前所未有的好感,却不知如何表达,一时跌入了沉默。

另有一件事直到现在依然深深地触痛我的心襟。

  那一年,母亲的《赵一曼》演出成功,何慢伯伯立了大功,他们俩在交往中显得心心相印。

大约彼此也只是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吧,也或许只要母亲同意,何慢伯伯绝不会不同意。

有一天夜里在母亲的房间里,她问过我:何慢伯伯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母亲看了看我,脸上露出欣喜,又问:让何慢伯伯走进我们家里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我想都不想一连说了三不好,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的脸暗淡了,许久,她缓缓地说:好,不来不来……  如果不是我反对,也许何慢伯伯早已走进我们的家,那母亲的精神就有了依靠,也许身体还会慢慢好起来。

那么,我离沪北上,母亲也不会太孤单。

当年少不更事的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现在一切都晚了,何慢伯伯找了一个演员结婚了。

母亲终有一天会像小阿婆一样老起来,我们也会像当年的父亲母亲一样有自己的家,谁能最终陪伴她呢?连珊珊也早在 1956 年结婚成家,离母亲而去了。

我只觉得心直往下沉。

年轻啊有勇气,年轻啊也会做错事,有些错事的结果,让你一生都无法安宁。

  小阿婆还在说:不晓得我等不等得到这样的日子?声音凄凉哀怨,像喃喃自语,让人心疼。

  人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和友情,需要交流。

小阿婆有一个忘年交是过房女儿豆芽阿毛,平常会过来看她,两人在灶披间说话会说到天黑,饿得我和弟弟喊肚子饿才发现米还没淘。

搬来新居后,相距远了,阿毛不能常来看她,小阿婆一双半大的脚走不了远路,她只能窝缩于太师椅上听凭入骨的清冷和孤寂。

时光抽干她的肌肤,成为一只悬于风中的柚子,越来越萎黄和干瘪。

  有一天子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小阿婆半倚半靠在枕头上,手合放在胸口,嘴微微张开,眼似闭非闭,苍白得如同一尊石膏像。

那样子吓得我披衣爬到她的床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小阿婆徐徐睁眼,气息微弱地说:没啥,没啥。

我追问她何处有病,她回答:平躺透不过气来。

这样靠着好一点,没毛病。

  我站起来想去告诉母亲,她猛地睁大眼,恶狠狠地说:不要侬多管闲事!  我猛一哆嗦,滑下床跌坐于地板上。

小阿婆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养神,这才轻轻地说:不要吵你娘,你娘身体不好。

  我怏怏回到自己床上,钻进被窝。

正想躺下去,小阿婆自言自语的声音又响了:快二十年了,婆媳之间没争过吵过,不容易。

她把家里整体全部托给我,全由我作主。

过房囡阿毛带了七个小囡来星村大闹天宫,她不讲一句闲话,反而开水果罐头给小囡吃。

我讲一声请过房囡看戏,她就记牢送票子……  呢喃之声飘浮于半空,虚虚的,我凭直感小阿婆有病,静下来,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像拉风箱,忽然间又像要随风飘逝,吓得我又起床要去叫母亲,她从胸腔内挣扎出带着生命血色的裂帛之声追上了我:回来,回来!不要吵你娘!  我重又返回,嘟囔着说:有病总要看,不告诉母亲,也得告诉爹爹。

小阿婆的眼角滚出一粒粒泪珠,滚烫,浑浊,像火山口涌出的泥浆,我掏手帕替她擦,怎么擦也擦不干。

小阿婆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爹一手托几家,不容易啊。

每月,此地要送抚养费,大阿婆那里也要送,华亭路全部开销要他来,那边的女人用铜钿像开自来水龙头,赚了铜钿还不够她一个人用。

不要再让你爹花钞票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旧藤包以及橡皮膏贴破洞的裤子,不禁哑然无言。

天渐渐发亮,小阿婆气喘也稍稍平缓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作为父亲宠爱的长女,何尝不希望破碎的家庭重圆呢?却又直感那只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但其中奥妙我又理不出头绪。

那边,丁是娥阿姨奔着跑着去追逐荣誉,因为追逐荣誉而追逐政治,回望不紧不慢的丈夫恨其不力,怒其不争,但又不愿再度撕裂名人之家。

而解、顾之间姻缘早绝,岁月冲淡了龃龉,留下了彼此内心的歉疚。

这份相怜相惜的情感不是不能重新燃烧,但洁身自好的母亲不肯更替位置,承担拆散鸳鸯之罪责;宿绊日多的解洪元面对国营之后蒸蒸日上的丁是娥,大有落泊之感,感觉中仿佛只落了一步,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越来越远。

他自问是自己不能干吗?好像也不全是,有些是他不屑做,有些是他不想做,在这个巨大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能量实在是太渺小了,随遇而安吧,氽吧,氽到哪里是哪里。

这边的屋顶下,婆婆与媳妇分治于两条不相交的河流,顾月珍是丈夫没有了,但却找到了党,找到了戏,找到了精神支撑;小阿婆呢,拼全力以维护家庭的安宁为己任。

她们俩是相怜相尊不相识,各各厮守着属于自己的孤寂与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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