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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4)

2025-03-31 02:09:33

我在胡思乱想中跌入梦境,高照的红日把我叫醒。

起来后,蹦到厨房里,看见小阿婆的发髻油光水滑,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精神很好,喉咙嘣响。

昨夜之事似乎只是一个梦境,虚幻得那样不真实。

很快我就将这事忘了。

  春节过去了,我也很快就要返校。

母亲郑重其事地取出几个午餐肉罐头,小阿婆悄悄拉我去灶披间,像捧八宝箱一样,捧出了两只高高胖胖的瓶子,炫耀似地拧开瓶盖,酱香扑鼻。

肉丁、花生米、豆腐干炒豆板辣酱,好吃,下饭,还放得牢。

我真想喊一声小阿婆万岁!弟弟也闻香而来,探头探脑,望望油汪汪香喷喷的八宝辣酱,转身扯来了母亲。

小阿婆讪讪地解释:只吃肉罐头,太淡了,有点八宝辣酱,换换口味。

  看起来,小阿婆知道母亲攒肉票为我买罐头,母亲并不知晓小阿婆私自克扣肉票做八宝辣酱。

母亲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真心诚意地称赞:还是小阿婆想得周到。

母亲一声称赞,赞出小阿婆两颊桃红,一脸灿烂。

我真没想到小阿婆是这么看重母亲对她的定评。

弟弟手忙脚乱地替我装包,鼻子抽搐着向里吸闻酱香。

  民以食为天,食是多么重要啊,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人都长了一只饥饿的胃。

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肉票,我不忍心全部带走,母亲说:侬一个人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家里不放心,还是带着吧。

小阿婆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不会坏的,侬先吃酱丁,再吃罐头,好多吃几个月呢。

转而用略带伤感的口吻说:带去带去,不晓得我还有没有力气烧给侬吃了……  谁知一语成谶。

等我暑假回家,楼梯口未见小阿婆的笑靥,灶间冷冷清清,套间里暗沉沉,只有那面残破的穿衣镜闪出白森森的冷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阵惊悸,我的小阿婆呢?母亲眼圈变红变湿,她的嘴唇哆嗦着,抽动着,只有泪珠一串串地滚落。

  汗水涨满了我掌心的河床,想不到精明强干的小阿婆随风飘逝,想不到小阿婆的仙逝会牵动母亲如许哀伤。

  许久许久,母亲嘱我去看看大阿婆。

母亲给了我二十五元钱和两张糕点票,二十元钱给大阿婆,五元钱买酥软的点心。

当我提着点心盒走进昏暗的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舅公家大房窗下空空荡荡,小床不知去向,仅有那只画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锈迹斑斑,孤零零地躺在窗台上。

舅婆告诉我,大阿婆比小阿婆早走,是父亲安排后事的,一直瞒着不告诉母亲。

我望望那只饼干筒,胸腔内丝丝缕缕地在迸碎,在搅痛。

我像是闪避死神铁青色的尖喙,踉踉跄跄地逃离那间熟悉又荒凉的房子。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老姐妹先后乘槎仙去,丧葬全赖父亲一人,没有惊扰亲朋好友,入殓于万国殡仪馆,坟墓在那场文化大革命中被铲平,早已无迹可寻。

  我回到家,母亲获知大阿婆噩耗,泪如泉涌。

几日后,我问父亲,小阿婆的那尊观音大士像呢?答复是随小阿婆同去了。

父亲取出一只海蓝色的丝绒小盒,那是珍藏着小阿婆全部家当的小盒,打开来,里面放着黄澄澄的金项链和一个金鸡心锁片,双面雕,分别是一匹马和一对鸳鸯。

小阿婆说她一生没有积蓄,只有四枚佛珠戒指给阿波囡。

马是我的属相,希望一马当先;鸳鸯是吉祥鸟,希望我终身有靠,白头偕老。

  我脱口问:小阿婆一向喜欢弟弟,为啥不留给弟弟?  父亲沉甸甸地说:小阿婆讲侬是解家门里中状元的小囡。

  十二岁的弟弟在旁边插话:啥人讲小阿婆不喜欢侬?姆妈从来不管家事,为了侬,每个季度发肉票问小阿婆讨一半肉票。

小阿婆晓得姆妈拿肉票是要买罐头,另外一半肉票还要托豆芽阿毛去换成下一个季度的,等到侬冬天回来,给侬烧八宝辣酱丁。

阿拉常常是半个月闻不到肉味道,吃点咸水煮黄豆、咸菜萝卜干……  轰隆隆,天塌地陷,五内俱焚。

小阿婆,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我的小阿婆。

在你生前,为什么我没能给你一些温暖和照拂,为什么我那么粗心大意,不把你的病痛去告诉父母呢?……  当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我再来追忆我的小阿婆大阿婆,我的离异的父母,心河底里升起的是那么温暖苦涩的亲情。

苦难,在那个年代并不仅仅属于我们一家,没有肉吃闻不到鱼腥,那么一丁点儿肉:二两!如今还不够一只汉堡的量,要维持整整一个月的相思。

苦,是苦。

而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挨得紧紧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和真情……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