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神奇。
1964年初,大街上龙的传人们开始采办年货了。
年节虽然未至,空气中却已闻得到浓浓的年味了。
我在学生食堂吃过午饭刚踏进宿舍楼,就听见楼道里电话铃响,拿起来一听,传出的竟然是父亲的声音。
我做梦都想不到是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来北京演出他们自编的新戏《芦荡火种》。
我拉着男友小程匆匆赶往大前门的旅店,里面热闹和喜庆的气氛比大街上还厉害,喊嗓声,丝竹声,欢歌笑语像已经过年似的。
走进父亲住的房间,父亲首先看到的是我穿了三年的大衣仍然在身,连连说人长高了,大衣短了,许诺等我放假回上海时给买新的。
这时又见小程穿一件旧旧的黑棉大衣,车转身就把衣架上挂着的厚呢大衣取下来就要给小程。
小程低声推辞:学生穿这么好的呢大衣不太好意思。
父亲爽朗地笑着说:好,那就一起回上海吧。
言下之意大上海什么都有,回去买。
父亲的情绪十二分地好,我诧异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呢?他仿佛又变回我童年时的父亲去了。
话得从1958年说起。
当年的团长陈荣兰和副团长陈剑云去南京军区寻觅创作素材,从该军区三十周年的征文里发现了崔佐夫所写的《血染的姓名――36个伤病员的斗争纪实》。
这些在阳澄湖养病的伤病员即是20军59师175团的。
59师驻扎于杭州留下镇,正在搞团史展览。
而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刘飞恰是36名伤病员之一,夫人米叶也曾在青浦从事地下工作。
陈荣兰原来是20军的文工团员,看到这份素材备感亲切,同时也意识到可以创作为一部好的现代剧。
之后,就介绍陈剑云和编剧文牧去59师体验生活,这才有了新四军伤病员转战芦苇荡,地下联络员阿庆叔侄二人周旋于敌伪之间的剧情内容。
大纲初现,陈荣兰对文牧说:侬要写只和尚戏呀? 文牧一时语塞。
陈荣兰手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丁字,用吴侬软语说:侬为‘摘钩头’写只戏。
一年后初稿《碧水红旗》出台。
陈荣兰亲自推敲剧情,增补细节,使之既有戏剧性,又符合地下斗争的特点,剧名改为《芦荡火种》。
1960年1月首演,陈荣兰仍不满意,坚持边演边改边丰满,进一步完善阿庆嫂的核心地位。
1963年岁尾,剧组抵京之前,已经完成大大小小十二次修改。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陈荣兰如此器重丁阿姨,丁阿姨岂能不舍命相随?群策群力,引爆了阿姨的艺术积累,塑造出一个极生动也极特殊的、表面上是老江湖实际上是共产党员的艺术形象。
《芦》剧使丁阿姨的表演艺术登上了新的高峰。
这就是父亲他们剧团来京的原因。
1964年1月9日,由中国剧协出面,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周巍峙亲自主持,为人沪的《芦荡火种》和《巧遇》组织专题座谈。
周巍峙由衷地称赞:沪剧团四次来京演出,一次比一次进步。
《人民日报》还发表戴不凡的剧评《喜看沪剧〈芦荡火种〉》。
两天后,《芦》剧慰问驻京部队。
到了23日,刘少奇、李先念、薄一波、张鼎丞、罗瑞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剧,和全体演职员合影留念。
况且这一次进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从沪剧移植的京剧《芦荡火种》示范。
刘少奇肯定了沪剧的长处:沪剧的阿庆嫂周旋于胡、刁之间,利用敌人矛盾这一点比京剧好。
周扬对京剧团的薛恩厚说:沪剧演出很成功,你们不要改了,就照它改。
京剧本是国剧,而沪剧只是偏处江南一隅的地方戏啊。
受到了这么多中央领导人的肯定,对一个地方剧种来说,不知是怎样的不易了。
父亲情绪极好,带我们去全聚德吃烤鸭。
我们问及献演情况,父亲眉峰微微耸动,浑厚的嗓音充满磁性,透出神秘和喜悦。
丁是娥阿姨在剧中饰演主角阿庆嫂,父亲演配角县委书记陈天民。
年过半百的人了,高兴得像个欢天喜地的稚童,他讲,国家主席刘少奇上台和大家一一握手,连连说:好戏,好戏。
言罢父亲摊开右手给我们看,似乎手上尚留有领袖的掌痕。
与他当初错过了瞻仰毛主席的机会比,这一次他切切实实地与刘少奇主席的手掌有过亲密接触,虽说领袖的手也是手,但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同寻常的手。
平易亲切的刘主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1963年让我父亲的人生经历涂抹上一层亮色,他的解派唱腔被充分肯定,艺术上被肯定比让他演任何一个角色都重要,他主动让出了郭建光的主角位置。
解放后与丁是娥在一起,丁是娥平步青云,而他却日渐后撤,最后差不多就隐身于丁是娥的太阳伞下了。
演出没有他的主角位置,家里没有他的主人地位,一个大男人活到这份上,别提有多累了,他的儒家意识再浓,也只能维持一个窝窝囊囊的外壳。
记得《芦》剧初演时,父亲饰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收音机里播出过他的大段演唱《月似银钩星似棋》,那真是黄钟大吕,令人回肠荡气,真是有呵气成云撒豆成兵的大气魄。
从艺大半辈子,总算在艺术的理性梳理中肯定了他对沪剧的贡献。
也许是因为兴致甚高,他喝了点酒,用筷子轻敲盘碟,低声吟哦: 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悟通情与理,是艺也是戏。
这是艺术的真谛,很普通,却很带一点哲学的意味。
看着父亲从人生的低谷走出来,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看来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要张扬生命的内力,只有精神世界坦荡了,灵魂的旗帜高扬了,人才会活得有气度,有锐气。
那个时候对我父亲来说,演不演主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艺术生涯的肯定。
毕生从事艺术的演员真是很难分得清艺术生命与自然生命孰重孰轻。
当历史再度垂青旧名伶时,他以中年之身,为青年让台补台托台,其中就包括主动让出郭建光的角色。
也正是这份成熟和大度,才使他赢得陈荣兰和全团上下对他的信任与敬重。
人沪的《芦荡火种》还去水木清华演出,演给莘莘学子看。
北大和清华相连,我和小程也赶去了。
春来茶馆的阿庆嫂,丁阿姨把她演得舌生莲花,八面玲珑,如一匹花色斑斓的丝绸,在闪烁变幻的灯光下渐次展露,撩逗出观众火炭般的热情。
我也忘却了台上的表演者是谁,只是为这个活灵活现的阿庆嫂而兴奋与鼓掌。
曲终人散,当我和小程回到夜深人静的北大,天上几粒寒星冷冷,犹如离人泪,斜挂于空漠的天际。
刹那间,我想起了母亲,记起了我那凄苦的母亲对丁阿姨的怨恨,我后悔为她鼓掌为她兴奋,猛然转身,朝着清华大礼堂的方向吐口水:呸、呸、呸……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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