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兰向丁是娥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滑进了女厕所。
陈低声说:看来张书记要按江青同志的意见办,要我们向《沙家浜》靠拢,再提就变成反中央啦!第二天,她又悄悄地和丁阿姨说:我想了一夜,唱,唱不过人家;打,打不过人家。
照《沙家浜》演出,没啥了。
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路子搞,争取张书记来看戏。
想了一夜,她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陈荣兰相信艺术规律,相信领导的艺术眼光,务实内行的陈荣兰怎么想得到张春桥的领导是江青?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陈荣兰和丁是娥就被踢到乡下搞四清运动去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了。
陈荣兰被连夜召回城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凭着经验和对时势的审度,陈荣兰已嗅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土腥味,在返城前召集的会议上把丁是娥阿姨排斥在外,会后找她单独谈话,要她端正态度,交待自己的问题和揭发文艺黑线。
语气里多了公事公办的味道,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丁阿姨凭感觉这一次是团长遇上麻烦,她也遇上麻烦,从中央到地方会是怎样的场面?人人自危么?丁阿姨想的是如何自救。
揭发,历次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都号召群众揭发,敦促当事人揭发,以扩大战果。
揭发二字严重地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安全感。
多少无辜的人为了让自己过关,乱说乱咬,致使运动之后成为孤家寡人,为众人所不耻。
陈荣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丁是娥有一天也会像1957年那样反戈一击。
人沪的团部,大字报铺天盖地,多数矛头指向丁阿姨,同时提出丁陈联盟,指责我父亲为狗头军师。
但陈荣兰处惊不变。
陈荣兰当年二十四岁进团,经过十二年的历练,由一个艺术领导的外行终成内行,爱护老艺人,培养新演员,她领导的戏数度进京,一次又一次受到中央领导的肯定与接见。
作为一个地方艺术团体的领导还能怎么样?过失当然不能说没有,却也找不到致命的问题。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成? 一个流言放了出来,说她作风不正,与曾经寄宿在团部的一位战友有染。
要搞垮一个人,如果不能正面使他倒下,那么运用下三烂的手段是再灵不过了,特别是对于女性。
那些天,丁阿姨变成了一个幽灵。
白天沉默寡言,闪避他人,等下午5点以后,群众下班,团部空空荡荡,她就溜入大字报区,一张张一行行地仔细观看。
电台新闻她很认真地听,《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新民晚报》也不肯漏掉一星一点,手边放一部《新华字典》,读不出的字就查,不理解的字也查,字典都快翻烂了,她觉得这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她的脑子却更加混沌:这一次运动的矛头应该是党支部、党支部书记,是掌握实权的陈荣兰,但为什么要万炮齐轰轰我丁是娥呢?是党支部的意思吗?我是被毛主席肯定的演员,两次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1958年周总理知道我入党后,把我领到毛主席身边,主席还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会就此倒下吗? 丁阿姨与父亲在突兀的灾难面前踉踉跄跄地后退,他们不敢强硬,也无法强硬。
丁是娥有斑斓的历史,反右前的言论以及平时的角儿脾气,注定在劫难逃。
解洪元一个非婚生女儿的问题,早已使他从顶峰跌落,现在要打,也只是一只死老虎而已。
然而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势不可挡,任何一个人的历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污损,就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度日如年,这一天天如何去挨?敬爱的毛主席,你了解我丁是娥的处境么?尊敬的周总理,你能帮我一苇渡航么? 每天父亲按时回家,恭候妻子共进晚餐。
患难之中,他仍渴望家庭安宁,家人团聚。
黄昏缓缓贴近窗户,化成了黛色的烟霭,仍不见伊人回来。
他常常派几个孩子轮流去弄堂口等候,真正是望眼欲穿才望来了丁宅的主人。
可是女主人面若冰霜,不苟言笑,草草扒拉几口,推开饭碗独自上楼。
有几次,他劝她多吃些菜肴,反遭斥责:侬好胃口,有心思! 多少次,他想说几句宽心的话,但又咽回去。
自己也承受着压力,局势凶险,安危莫测,看不到前途。
有一天晚饭后,两人坐于二楼走廊方桌边,说着说着女声就高拔起来:侬昏了头,到现在还认为…… 丁门有两女一子,大女莉莉此时已进厂当了工人,趁着家里乱没人管,与男友唐祖光逛马路去了,儿子小海窜进弄堂找小朋友了。
家里只有解惠芳,没人管,就放开肚子扫荡残羹剩菜。
当她听见楼上吵了起来,就蹑手蹑足上了楼梯。
走廊上电灯亮晃晃,只见父亲嘴在嚅动,却听不见说什么,能够捕捉到的只有陈荣兰三字。
只见丁阿姨拎起茶杯猛然摔在地上,恨恨地说:侬懂啥? 父亲顿时愣成了石像。
女佣李妈赶紧上楼打扫。
我怜悯我的老父亲,同时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走进丁门做丈夫。
丁宅看上去人丁兴旺,但走入深处却是七零八落。
丁不会生育,莉莉是抱来的,小海是过继来的,解惠芳是不名誉的产物,丁是娥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的人,在男人面前永远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地位,他图什么呢?得到了什么?爱又存在于何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那个李妈,自从揭发他与姚灿有功,从此在丁家就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
她有地位,那他不就没了地位?丁宅内并不和谐,夫妻并不投缘,男人的自尊与女人的自傲总是碰撞,而且父亲好像在丁阿姨面前越来越低调了。
那个李妈,在造反派勒令丁宅解雇女佣时,不仅带走了所有平时自己用过的物品,还向丁阿姨索要一百元解雇费。
那个时候,丁阿姨家早已被抄,房被封,存折被冻结。
上哪里去找这一百元?丁阿姨愤恨之极,指着门口挂着的一件父亲的中山装,让李妈去变卖。
李妈不屑,吵闹不休,扬言要去找造反派。
就在这难分难解之时,那个始终不被承认的毛脚女婿唐祖光捧出了积蓄,打发了这半个主人。
熊熊的革命之火无处不在。
一天,解洪元从单位回家,发现后门左右墙壁上贴着大标语:打倒丁是娥、打倒解洪元,字迹稚嫩,歪歪斜斜,与单位造反派写的不一样,而且随着他走近家门,大人孩子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议论也让人生疑,左邻右舍中有看不过去的,小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无可救…… 什么意思?这时,丁是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巷子口。
  [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