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真真切切的向往。
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
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
中山社增添了闹场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
阿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改编的时装戏。
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
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
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
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
他长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去,扫出了一句感慨:小小年纪,难得有这般见识。
前辈的夸赞染红了我父亲的双颊,他再揖及地,朗声谢道:失礼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
今日有幸,得识大家风范,后生小子当铭刻于心。
言来语去之间,申曲小子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重、大气。
他何以能如此呢?我想,漫漫岁月长河,戏曲艺人被贬为戏子,他们虽然地位低贱,搬演的却是世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传奇。
但那些感人肺腑的精神和勇气,在一个小男孩洁白的情感中回荡,在一个向往大海的胸膛中共鸣,潜移默化地陶冶出不折不扣属于自己的品格。
这份品格惹动了青袍人的爱怜,他清亮的话语如一池春水:如若你觉得昆曲是虎跑龙井,我们同烹香茗如何? 一时间,我父亲难以决断,便转移话题: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青袍人回答得洒脱飘逸:萍水相逢,若无缘,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有缘,今夜船头再相逢。
我父亲诺诺后退,正待出门,忽闻青袍人呼留:小先生慢走。
他停步扭首,瞥见一个不知何处飞出的小女子,正细语青袍人。
青袍人颔首,轻答:就按甜姑娘的意思办。
小女子飞离,青袍人温声细语告知:小先生既来学艺,来时临近终场,总是遗憾,现送你一支曲子。
话音初落,草台上亮起了一盏灯,飘出了一缕笛声,托出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雾。
她曼声细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也许是灯光太昏暗,也许是戏场太寂静,舞姿和笛韵隐隐如兰花之幽,淡淡如莲蕊之清,暗香浮动,编织成勾魂的袅袅青色丝线,漫空飞舞缭绕回旋,串联起多少年来聚合于我父亲心湖的乐音,音乐沉重如金,清亮似玉,金玉相击,逗发出铿然轰鸣,同时,灵魂与肉体发紧颤怵,伸展出一双极轻极亮极透明的翅膀,身心飘摇间,便融化升腾飞至天宇尽头一碧如洗的青色。
我父亲醒悟时,草台灯熄,场中人寂,他魂不守舍地回归中山社。
他思前想后,既入申曲门户,为何不能亲手烹煮一杯申曲龙井香茗呢?他觉得内心里鼓涌着这份想望,这份力量。
月朦胧,夜朦胧,杂草挤占着灰色的小路,绊跌了匆忙的夜行者。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渡口,隐身树丛,目送那一条满载的大船,船头伫立着青袍人,船舱内晃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那位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的甜姑娘,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姑娘姓田、姓李,或名甜、名丽…… 船徐徐起航。
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划出涟漪一圈圈地、悠悠地在我父亲的心湖里扩大,播散……浮躁的少年心趋向清明宁静,陷入沉思。
我想,那个心醉神迷之夜,给了他神明般的昭示,无论京昆苏锡申曲,真正的艺术本是一家。
穿透隔膜,相见恨晚,互融参照是必由之路;沟通之后,尚需破门而出,尚需独步一时,尚需寻找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直至晚年,他在沪剧院学馆传授唱腔,音乐学院的老师来教授科学发音,作为解派唱腔的创始人和富有声誉的老艺人,他不仅不抵触,反而高兴地说:我要是早点学科学发音,唱得比现在还要好。
他在转篷飘泊中寻找申曲唱腔的新天地。
早春二月,中山社的木船行驶于长河,一夜春雨轻叩船篷,像是前辈细细密密的叮嘱。
黎明时分,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拂,两岸树草洗成翠翠的青,一脉河水流成苍苍的蓝,天水一色,船行其间,濡染成淡淡的烟。
老者缩于船舱,青年们拥上船头,争相承接空蒙奇幻的甘露,深深嗅闻清清爽爽的芬芳。
少男少女们曼声吟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风靡一时的《渔光曲》主题曲,伴和着雨丝,浮游于青青的河面,如诗如画,如烟如雾,缭绕缥缈间,我父亲眼前隐现出青衫女子舞姿的婀娜,歌声的曼妙,小镇遥遥在望,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酒旗在迎风摆响,晃晃悠悠的乌篷在摇出橹声,模糊不清的吆喝在此起彼伏搅和出灰蒙蒙的嘈杂。
人在兰舟,水光山色,皆出自然;树色泉声,均非尘境,从远古走来的钟声,洗涤着尘世的欢欣与嘈杂,引发了内心的笙箫管弦齐奏。
我父亲欣喜欲狂,长达七八年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应答。
人一旦成熟,便觉轻松无比。
他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舱顶,单背倒立,倒立成青青水天间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面迎风招展、洒满金色阳光的旗帜!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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