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只金凤凰,伫立于人生的峰顶。
纷至沓来的鲜花和荣誉堆放在她的脚下。
丁阿姨是强者,是社会的成功人士。
1982年剧团扩大为院的建制,她被任命为上海沪剧院院长,成了正正式式的行政干部。
1985年退居二线,流泽继任她的职务,两年后也退位了,接下来由陈剑云挑起大梁。
按理丁阿姨可以闲下来了,但她依然操心团内事务,陈剑云曾说我当院长,凡事要通过老丁,这才有沪剧院的平静。
丁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要事儿的主,什么都不放心,也不放手。
自1973年她被解放以后,丁阿姨依然努力,依然不让任何一个机会从自己的脚下溜走。
其时,香港与内地的三通,把音信隔绝了三十年的七妹通来了。
老姐妹久别重逢,情深意长。
七妹先是邀请丁、解去香港旅游,后是凭借自己在香港的影响,上下斡旋,准备迎接由丁阿姨率队的上海沪剧院第一次赴港演出,并为丁阿姨筹集了资金,资助她在沪举办个人演唱会。
正当丁阿姨雄心勃勃地准备去香港演出和筹备个人演唱会的时候,查出了晚期肾癌。
一直以来,丁阿姨仗着自己身体壮实,连每年的体检都不参加,自言:我身上除了两块石头(肾、胆结石),没有别的病。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丁阿姨想摘除石头,轻松赴港时,于1988年1月26日住进了医院,谁知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
3月23日清晨,我家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起,弟妹们告诉我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丁阿姨癌细胞已经扩散。
家人谁也不敢告诉两位老人,一位已经作了喉癌手术,另一位又接踵而至,怎么办?我当夜飞抵上海。
这时的丁阿姨全不知情,还以为只要除掉石头,就会很快康复。
当时的丁阿姨还有一件放不下的心事:沪剧中年演员声屏大奖赛决赛将于27日举行,她是赛事评委会主任。
评委石筱英患卵巢癌定于26日手术,父亲作为评委中寥若晨星的流派创始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癌症患者颠前忙后的,似乎希望能把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所担的那一份工作也承担下来。
我决心姑且隐瞒,待决赛后再挑明真相。
3月26日,七妹等三位香港太太抵沪,径直奔医院探病。
急如星火的举止泄露了秘密,引起了父亲的警惕。
第二天一早,七妹造访丁宅,更让父亲生疑。
那天决赛演出幕间休息时,有人对父亲说可惜啦,老丁的病发现得太迟了等等,这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父亲的心脏,他从周围人的神态中判断丁阿姨的病决不是一两块石头的问题。
午夜从剧院归来,父亲步履蹒跚,脸上面无血色,镜片后耷拉的眼皮几乎遮盖了眸子。
我和他同室而卧,只听他辗转反侧,久久难眠,频频叹气。
其实,这时的事实真相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云翳。
28日清晨,七妹再度光临,固执地追问治疗方案。
我四顾无人,就低声如实相告。
突然,依稀觉得背后黏上了一份沉重,猛回首,父亲立于前后房相通的门框上,本已消瘦的身躯贴着门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挣扎中迸发出断断续续的脆裂声,我赶紧去扶,隔着衣衫觉得父亲的身子在颤抖,犹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谁忍心再给父亲雪上添霜,于是双方都极力地回避什么。
七妹与父亲交谈时都显得心不在焉,辞不达意。
中午席尽人散,我扶父亲回房休息,希望他能好好休整一下,以应付晚间担当评委的忙碌。
时钟滴滴答答地逝去了一个小时,当我蹑手蹑足地走近父亲的床边,发现他大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细汗。
我替他轻轻地擦拭,他掀被而起,满脸的辛酸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
我害怕漏出真相,抽身想走,但衣袖被拉住了,父亲厉声问我:阿姨到底啥个病? 我以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希望确保父亲心灵的安宁,但戏法既被戳穿,我也只能直言相告:肾癌,晚期。
父亲的脸色瞬间铁青,冷汗劈劈啪啪地砸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麻点。
这时他刚刚站起来,听后颓然后退跌坐于沙发上,挥挥手,要我离去。
父亲就这样默默地独坐了一个下午。
晚上6点半,一辆小车泊于弄口,两位接送者走入丁宅。
小海与惠儿争相告之,来者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嘴里还是止不住喃喃:评委太少了,太少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沉重滞涩的脚步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父亲穿戴得整整齐齐,皮鞋擦拭得光可鉴人,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下楼。
他对来者说:走吧。
解老师,侬还没有吃晚饭呢! 父亲没吭声,步履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晚上,我们全家守着决赛的电视实况转播。
荧屏上一次次地出现我父亲的身影,他笔挺地坐在评委席上,神情庄重肃穆,脸颊上找不出一丝笑纹,我隐约觉得他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躯,多年的喉癌病魔,突兀而至的灾难消息,又空着肚子去做评委,不定什么时候说倒就倒了。
幸好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下来28日和29日,父亲如期履约,镇静地完成了评委的工作。
大家都想劝他去住院,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于是艰涩的劝说工作就落在我肩上,只是没想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父亲就同意了。
次日上午,当我为父亲办完入院手续,又去探望丁阿姨的时候,电话急急呼我回去。
等我赶回丁宅,在楼下便听见父亲的悲嚎,一个男人的失却了嗓音的嚎啕!原来自我出门,老人就抱起丁阿姨的相框,长呼短号,泪流成河,无人能够劝阻。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止住了哭泣,丁阿姨的玻璃相框上泪珠涟涟,一片模糊。
我劝也无可劝,就坐在他身边,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理顺他的气息。
父女俩的交流尽在不言中。
许久,父亲舒出长长一声叹息,双颊病态地潮红,他怯怯地解释: 假如没侬阿姨,我活不出这十年…… 丁阿姨是坚强的,最具有生命的张力。
我理解父亲的话,若不是丁阿姨,也许父亲坚持不到最后,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例证。
虽然在我们看来丁阿姨冷傲得像一座又凉又硬的石头山,但我们的父亲爱丁阿姨,爱得无怨无悔,愿意任何时候都以她为重,唯她是瞻;可是丁阿姨爱我们的父亲么?常言道爱屋及乌,如果爱,哪怕不是太多,也该为他想想,给他留下哪怕是一点点的面子。
也许正是这一点深深刺伤了我们做儿女的自尊心,觉得阿姨与父亲的婚姻像一个不平等条约,阿姨是强国大国,父亲像弱小民族,以至于我和弟弟一直以为父亲和我们一样,心底里深爱着我们的母亲、他的前妻,只是因为怕丁阿姨……但父亲的泪水击溃了我的自信,勾出我发自内心的疼痛。
爱,哪怕是对于父辈的爱,也一样有排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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