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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5)

2025-03-31 02:09:33

顾咪咪和顾月珍老早一道死掉了!  寒意逼退了我,一扇薄薄的木门板隔开了我们,我不能不惊讶岁月刻刀的残忍。

我的母亲在她最得意弟子的心里曾经是一尊神,一尊洁白无瑕的神,一尊散发着天国芬芳的神,就如同她曾经供奉过的观音大士。

顾咪咪从得意弟子到锒铛入狱,中间发生了多少故事,是不是与母亲也有关联?惊讶逗拨我疑惑,我再次登门,单刀直入,提出质疑:我母亲身亡与顾咪咪有没有关系?  也许问题太突兀,太刺激,她微微发怔,久久无语。

突然她眼中一道寒光,锋利地反诘:侬晓不晓得,侬写了一封信,害了老师?  什么信?一种不详的预感钳住了我的唇舌,吐不出一个字,只会像拨浪鼓似的摇头。

史织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挖走了我的心:侬读侬的书,写啥个信!寄给上海监委。

侬晓得不,老师是我偶像,我一向崇拜她。

拜师的时候,邻居就讲冲着她人好,戏好,以后,就能学好。

在老师身边,一直觉着她人正戏正有威信,我当然要保老师。

有人劝我这样做要头破血流,我回答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啥人晓得刚刚批判工作组,剧团立刻贴满了揭发顾月珍和孙绍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大字报。

我不相信,偷偷摸摸去问老师,老师老老实实讲:事情是真的,有过三次,第三次我催孙绍策快点离婚,好去办结婚手续。

他讲:老婆有神经病,离婚办不成。

我就请他以后不要再来。

我问老师:这种事人家哪能会晓得?老师讲,‘文革’以前,区里找我谈话。

解波写了一封信给市里,市里转到区里。

领导以为我唆使解波写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晓得。

我想党员要对党忠诚老实,就向组织交待了这件事,要求接受党内处分。

希望不要向党外宣布,否则就自杀。

  史织的凤眼里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她痛心疾首地回忆:顾月珍的金字招牌果然被人家敲掉了敲碎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专门揪斗这个问题,我哪能好保?哪能好阻拦?……  沉闷的滚雷碾过大地,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闪电中廓清。

1961年炎夏孙绍策借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不是心怀叵测?这一年,小阿婆去世,女儿负笈京华,儿子幼小贪玩,正是给他提供大好时机。

我那可怜的母亲,涉足演艺万花筒,苦苦地守身如玉,当初父亲的一念之差,险送了她年轻的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她把共产党视为再生父母,择偶的第一条标准对方必须是共产党员。

何慢伯伯曾经走进了母亲的心里,是不懂事的女儿毁了她的个人幸福;女儿长大后又振翅飞去,撇下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我只知道母亲一度对她的入党介绍人孙绍策言听计从,后来又深恶痛绝。

很久很久,我朦胧地觉得,母亲前后态度的迥异,并不仅仅是艺术观点相左,而是心灵受到了伤害。

  做人难,难做人。

葆一份清纯不易,学一份狡诈不屑,练一份老辣不能。

即使是饱经沧桑的史织不也在情动之下,显示了爽脆直率的真性情。

  面对史织的怨恼我无地自容。

可是在那个单纯得像真空保险柜一样的年代里,一个二十出头本该成年、成熟的女孩,她的社会智商还不及21世纪十来岁的花季少女。

但在那个年代,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由于我发自内心的一封向组织求救的单纯的信,导致了母亲发自真诚的单纯把本可以不说的说了!  党啊,母亲!我们自小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

  说了,本没有罪过;过失,也不会致命。

旧社会有一句话:演艺圈是一锅烂污三鲜汤。

母亲自从艺的那一天起就想以自己的行动去回击它,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坚守纯洁和真情,谁知守住了从前守不住当下,生活就这样无情地报复了她的单纯,亵渎了她的清白,戏弄了她的一腔真诚。

没有了父亲的爱,又错过了何慢伯伯的爱,母亲一度心如死灰,但母亲毕竟还年轻,心底里自然存有一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暗存一份对于真正爱情的企盼。

这时候,才华横溢的孙绍策撞进了她的生活。

他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演现代戏,细致入微地关心她的健康和单身女人的困难。

长期缺乏男性关爱的母亲被深深地打动了,自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母亲付出了真情,也付出了贞洁,本以为孙会与他并不相爱的妻子离婚,与自己堂堂正正地步入婚姻的殿堂。

然而,他总是推诿,总是搪塞,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她不了解他,也看不懂、看不清他。

孙绍策总是高高凌驾于她之上,有一种国王与臣民的落差,一种精神上的不平等。

终于有一天意识到被欺骗的时候,母亲的内心波澜可想而知。

孙绍策无情地践踏了她的真情,亵渎了她的做人准则。

在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里,她从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从不肯承认莫须有的反革命罪行,坚强地带着伤痛,带着耻辱,日日翘望,苦苦等待,企盼最终会给她一份公正,然而波窜浪跌,风撕云裂,看不到点点光明,日趋衰弱的她就像一抹将要消失的晚霞,一束将要枯萎的残红,为了保持自己一份最后的尊严,纵身一跃大约是最好的归宿了。

史无前例啊,拿捏了母亲的七寸!卡耐基说过要研究人性的弱点,只要是人,谁都有弱点。

这种弱点就像蛇之七寸,我那可怜的母亲把女子的贞洁和尊严看得太重太重……  多少年我无法面对母亲的离去,哪怕是暌隔三十四年的今天我仍不能释怀。

我不想宽宥自己,也不想宽宥孙绍策,我要找他,我想在朗朗乾坤下剥掉他的麒麟皮。

当年我追寻事实的足迹,想去了解孙绍策。

  史织淡淡地说:孙绍策死了好几年啦!生肺癌。

  恶有恶报,走得早!我冲口泄出愤怒。

  啥人讲?他的追悼会我是没资格参加的,去的人多得不得了,许许多多人落眼泪。

史织冷冷地反驳。

  我愣愣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笑笑,笑得那样怪异,也许这就是生活残酷的另一面。

  孙绍策何许人?孙绍策,浙江安吉人。

比我母亲小六岁。

他早年投身革命,新四军时期已是宣传干部,抗美援朝不幸成为二等残废的荣誉军人,子弹残留体内,依靠钢丝马甲支撑身躯。

转业地方后不计名利,有口皆碑。

顾咪咪主演的《红莲告状》参加了1959年上海市戏曲会演,获得好评。

这是孙绍策推荐的题材,并亲自参与了创作,但执意不让添上自己的名字。

他关心麾下的人和事,生活简朴,情系桑梓,不铺张,不摆谱,乐于助人,甚至会卷起裤腿帮普通干部搬运办公用品,也会未放下裤管就踏入锦江饭店参加会议,差一点被认为是误闯会场的老农。

三年自然灾害,他把全部的转业费寄给故乡,使家乡父老无一人饿馁身亡;1958年领导努力沪剧团整风,自己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最后还是戴上了一顶右倾言论的帽子……一桩桩,一件件,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仿佛人们在给一个英雄立传。

即使是文化大革命中带头贴孙绍策大字报的顾咪咪,内心依然保存着一份对他的崇拜,听说他肺癌住院,想吃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居然破了不与往昔熟人来往的戒律,趁着工休拎了食物去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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