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记得花的颜色记得树的颜色记得溪流、小草、石头的颜色记得天空、太阳、白云的颜色不只颜色还有形状这一切的景物他都记得他只是不记得某部份的事而已。
现在的他看不见这些看不见一切。
当然大部份的东西他可以经由触摸在心中描绘它们的形状经由双耳来聆听万物的声音经由鼻子来嗅闻味道但他依旧是看不见的。
这让他既烦躁又沮丧无法具体的在心中描绘一件事物的形像让他觉得挫败异常。
可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生了在瞎了二十多年后他以为他早就摆脱掉那些情绪了。
但自从她出现之后这种种不稳的情绪便一一涌现像是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其实她是最容易教他辨别出来的人因为那股药香味他人在大老远便知道她大概在什么地方然后双脚便会不自觉的往那方向移动两耳也会高高竖起想听她那软软的南方音调;等他真的抬脚走了几步便又会立刻想起那天的对谈然后那股恐慌便又会教他突然停下。
不是没接触过姑娘家他却对她有着更深的好奇。
那位白姑娘身边有种恬淡静逸的气息总让他不由自主的想接近却又不敢所以对她的印象便一直停留在她不高身子又瘦又轻手很软声音很好听身上总带着药香上。
但这不够!不知为何他渴望知道她确切的形体。
她就在那里可他却觉得捉不住她如此真实却又虚幻的身影。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但她的确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看透了他直切重点。
那是他极力隐藏的黑暗是无人可以碰触的禁地。
所以他刻意避开她因为害怕。
曾经他释放过在一次强盗打劫的意外中;他听闻人们的惨叫受到刺激便失控了。
满天的血红、刺耳的惨叫一幕又一幕诡谲的画面是如此的模糊却又怪异的清晰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知道他释放的后果令人无法承受。
当他在靳雷的阻止下清醒过来时只闻得满室血腥逼得他几欲狂。
原本他是使剑的那次之后他再也不碰任何兵刃。
剑乃两面刃使剑者必要具有仁心否则剑一出鞘必同时伤人亦伤己。
这是十多年前师父教他使剑时说的话他却一直到那次意外才懂。
不久后师父派人送来紫玉萧只道:江湖险恶不欲伤人便以萧使剑招吧。
于是紫玉萧成了他的标记防止别人伤害他;更重要的是--防止他伤害别人。
※ ※ ※来到风云阁的第七天晓月确定江湖上如此多的传言至少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风云阁的宋三爷的确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
即使她踩到了他的痛脚这男人还是在那天早上便派人南下洞庭设置转运站而且明显的不是为了她的医术--因为他从那天起便躲着她摆明了不想治好失明的双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不想治好自身病痛的人但却是次有病人如此的避她唯恐不及。
好笑的是她来长安是专程替他看病的没想到她的头号病人不领情却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大堆其它的病患。
刚开始她不过是见城东米行的管事葛大叔着了风寒便配了副药让他服用跟着第二天又帮厨娘治好了她腿酸的旧疾当她第三天起床一开房门便吓了一跳。
只见门外竟了四、五位风云阁的家仆个个不是小病便有大痛她诧异之下仍一一替他们看诊然后开药。
第四天更夸张了连东西南北四大分行的人都来了有些还是扶老携幼的她药箱里的药材到中午便不够用了还得请人去药铺拿药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是从早到晚都在帮人看诊差点把那真正的主角给忘了。
直到今儿个正午当她帮最后一位患者看病时秦冬月正巧来找她她见到这位爽朗的大夫人这才顺便忆起了宋青云。
我还奇怪为何这些天不见你人影呢原来你忙着替人看诊呀。
秦冬月好奇的杵在她身后弯身观看。
晓月因为太专心了还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大夫人。
那不小心从木梯上跌下来导致右脚骨折的家仆见到秦冬月忙以手撑椅把起身问候。
坐下!没想到秦冬月和晓月见状竟异口同声的板起脸开口。
那家仆给骂得愣了一下倒是这两个女人同时对望了一眼。
都站不稳了你还起来做啥?叫你坐下听不懂呀!秦冬月见那人还愣着忍不住又骂。
这次他立刻坐了下来不敢稍有迟疑。
晓月这才继续替他脚骨正位然后拿木板替他固定秦冬月则在一旁帮忙。
好了这样子就可以了。
你拿这副药回去煎熬一个时辰早晚各服用一次三天后再过来给我看看。
记得这三天尽量不要以伤脚施力知道吗?晓月递给他一副药仔细交代。
知道了谢谢白姑娘。
家仆连声道谢才撑着木杖回去了。
秦冬月见状突然蹙眉问:白姑娘你都没和他们收医药费吗?晓月闻言呆了一呆冬月见她那样就知道她的确没和这些人收钱。
她看向那几乎已空空如也的药箱又问:你该不会连去药铺拿药的银两都是自己出的吧?她就是听到有人去药铺拿药她这管帐的却没收到药铺老板的帐单所以才会来晓月这里看看的。
呃……嗯。
晓月不安地轻点头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就知道!秦冬月真是服了这小姑娘你替人看病怎么不向他们要诊金呢?白忙了大半天赚不到一文钱也就算了竟然还倒贴这种赔本的事你也干得下去有没有搞错啊!啊她这是在帮自己打抱不平吗?晓月呆呆的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好人可以做但是要量力而为。
我问你你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银两?晓月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不察便乖乖回答:三、四两吧。
你本来是来这儿替青云治病的可条件是要他娶你是吧?但这种糟蹋姑娘家一生的事青云又做不出来偏偏他又不愿让你治眼这几天躲得可远了这你也是知道的。
如果青云死都不愿治眼你剩这点盘缠拿什么回洞庭去?秦冬月看不过去努力说教。
我告诉你女人呀要为自己打算。
当然如果你真的没钱回家咱们也不会真让你流落街头可是靠人总不如靠己。
若是青云不但愿意治眼还要娶你那你身上没钱也是没关系的。
可是不管怎样身上有点钱总是好的像我老家那儿就有句名言:有钱不是万能但没钱可是万万不能。
何况这风云阁的人每月皆领有月俸又不是付不起医药费这前面的银两我这次就帮他们付了下次要记得和他们拿药钱知道吗?她说着便拿了一锭金子给晓月。
知道。
晓月听到最后嘴角已经微微扬起她从来没遇过像这位孟夫人一样的女人。
瞧孟夫人说得口沫横飞竟然是怕她没和风云阁的人要诊金还亲自送来之前买药的银两不像一般大户人家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见她收下金子秦冬月才露出笑脸随即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我说白姑娘咱们也就别姑娘来夫人去的反正横竖你暂时都得留在风云阁搞不好以后还会成为弟媳呢干脆我以后就直接喊你晓月你便唤我冬月就好了。
你瞧我们俩名字里都有个月字多少都算有点缘份你就别那么见外了……重点是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刺激青云恢复幼时记忆吗?这会儿你住风云阁东边青云却远远住在西边他又躲得不见人影这样怎么治呀?我看你干脆也搬到西边云楼去住好了。
这……不太好吧。
晓月有些为难。
宋青云明摆着躲她她怎能就这样搬过去。
难不成你们就这样卡着?任凭你医术再厉害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替他医眼、刺激他复明?人家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对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嘛!秦冬月牵起晓月的手便往西边云楼走去还不忘指示下人将她简便的衣物药箱收一收送到云楼。
晓月本还要说些什么但想想秦冬月说的也有些道理。
越早试着刺激宋青云他复明的希望便越大--虽然她从未遇过这种病患对这样的方法没什么把握可若连试都不试他更不可能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
而且说实在话她也不怕名节受损。
一是因为她本就是抱着要嫁他换取君山村民安全的主意;二是她这些天早了解到如果这世上真有君子那便非宋青云莫属了。
※ ※ ※她人还未到楼下宋青云便知道了。
几乎是立即的他有股想逃的冲动;但该来的总是要来他随即为之前那怯懦的想法感到好笑。
再者来者可不只一人光听那脚步声他便认出来另一人是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嫂子秦冬月。
就算他这时又走掉只怕嫂子会请出大师兄来。
宋青云如此一想只能压住内心那股慌乱乖乖的坐在楼上窗旁视而不见的面对应该是木窗的方向。
但上楼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人那人不一会儿便来到他身前。
如果不是知道他瞎了晓月会真的认为他看得见看得见窗外那蔚蓝的晴空和人工湖上的夏荷柳叶。
嫂子没一起上来?他仍面对着窗外。
我让她先回去了。
晓月温言软语的回答。
她不认为这时候让秦冬月一起上来是件好事她和他都必须试着认识、熟悉对方。
喝茶吗?他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嗯。
晓月在桌的另一边坐下看着他神奇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然后分毫不差的将茶水注入另一手持着的杯中。
今天天气很好。
他将茶水递上前笑着说了句。
晓月接过杯子你喜欢好天气?谁不喜欢云淡风轻的日子?他替自己也倒了杯茶。
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这是她这几天归纳出来的结论。
他完全没有想要治好双眼的念头。
我很热爱生命失明并不表示我不能过得快乐点。
他停了一下忽然意味深长的又说: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是种恩赐。
怎么说?晓月奇异的看着他她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宣称。
你想知道?他似笑非笑的问。
想。
那把双眼闭上。
晓月有些迟疑但她知道现在她必须先得到他的信任才能进行下一步所以她还是照做了。
闭上了然后呢?忽然间她感觉到他的手握着她的;她吓了一跳差点想缩回来。
跟我来。
他握紧她的柔夷带着她往楼下走。
这实在太诡异了让个瞎子带她走路还下楼?到了楼梯口她还是忍不住张开眼停了下来。
现她的停顿宋青云回身看她露出了抹要人安心的微笑相信我。
相信他?那抹微笑很能说服人没错但……相信他?晓月看着眼前斜斜的楼梯又看了宋青云一眼老半天不动一下也不说一句话。
风云阁的一景一物都不会随便更动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不会让你跌倒的。
他也不介意她的不信任只再次解释。
相信我把眼睛闭上。
他又温和的重复。
晓月盯视着他的面容忽然现两人的立场对调了过来。
通常都是她对病人循循善诱、好言好语的教人相信她这回儿却变成她信任他。
直到此刻她才深刻体认到每当她在对病人说这句话时那些人将命交到她的手上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将命交到他手上。
闭眼跟着他下楼去顶多是跌个鼻青脸肿而已再说还有他当垫背的。
晓月想了一下这才重新闭上了眼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她的同意让他格外愉悦牵着她的手缓步下楼。
两人安全无事的下了楼在靳雷微愕的注视下走出云楼。
靳雷是宋青云的随身侍从宋青云十岁起靳雷便跟着他了。
靳雷一向只做他该做的事说他该说的话。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是宋青云的另一双眼睛。
毋庸置疑的他们是主仆关系只是宋青云这位主子却必须仰赖他。
从读书到行商都是靳雷和宋青云同时学习然后遇到有误或不方便的地方靳雷便从旁帮助他而宋青云也信任靳雷百分之百的信任。
所以当宋青云听到靳雷跟在身后时他什么也没说。
小时候他曾经很讨厌靳雷因为他的存在无时无刻提醒自己是个瞎子是个需要人看顾的废人。
那段时间里他其实已在山上过了两年性子却仍阴晴不定大部份的时候异常憎恨身旁一切的人事物每每当其冲的便是靳雷。
当时的他曾做过许多伤人的事包括对所有人恶言相向、辱骂靳雷、拿东西丢人;他心里有着数也数不完的愤懑为何他是瞎子?其它人都很正常为什么只有他看不到!?任性妄为的后果是他被大师兄孟真罚跪二师兄冷如风则对他冷嘲热讽讥笑他的幼稚行为;只有师妹杜念秋好心的来安慰他。
而靳雷陪他跪了一天。
之后如此的情形还是一再的生直到他在师父的教导下心态渐渐改变。
他知道自己从没真正恨过靳雷他只是讨厌靳雷的身分--贴身侍从这个身分。
在往后的日子他妥协了并找到对待靳雷的一个平衡点--把他当成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也渐渐不再介意自己失明的事实他学会去接受它试着去适应这个黑暗的世界。
师父不只教他热爱生命也教他从各种不同的观点去对待人事物。
当然他能够这样振作起来他那些师兄妹更是功不可没。
在祁连山上的日子师父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大师兄孟真。
大师兄永远赏罚分明温和但不失威严;如果他跌倒了大师兄不会去扶他却也不曾落井下石他会等着他自己站起来;而二师兄冷如风却只会看着鼻青脸肿的他在一旁讪笑用言语激他自动爬起来;至于师妹杜念秋她会来扶他起来却会念个没完。
他们清楚的让他知道他是瞎子并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去逃避而是认清。
然后告诉他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尤其是靳雷。
他是他的另一双眼宋青云过了很久才懂得这个道理并且释怀真诚的接受靳雷的帮助。
于是他渐渐比师兄妹们还要能心无旁骛专心的练功、专心的学习;当他功力越高他的行动便越加方便了。
若不多加注意他的举止应对几乎与一般人无异在风云阁内甚至在长安城里他都能来去自如。
但靳雷并未因此便不再跟前跟后因为意外要来时可是不会先和人打招呼的所以他仍是照跟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