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一章 1

2025-03-31 02:11:23

那天该是下雪的日子,云把铅灰色的身子低低地漫抹开来,结果便落了雪。

那时我该不是记事的年纪,开裆裤刚刚被母亲用粗疏的针脚缝上,但我却记得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的儿子已经扔弃开裆裤时,妻子依然怀疑我的讲述,说四岁的孩子对自己屁股和小鸡鸡的概念还尚朦胧,怎么会记得清家庭迁陟这类事来?我对她发了许久的脾气,不仅仅是她轻蔑了我的智力和才思,也障碍了我对父亲的记忆。

母亲说过我自小就不安分,是七个月时火急火燎来到世上的。

我想或许是我不大习惯柔润的黑暗,而期待光焰的缘故。

当父亲从外地匆匆赶回看给他措手不及的儿子时,他是唱着走进医院的。

护士把我从产房抱来,却又惊叫错了,匆匆回去再换。

一忽儿抱回的依旧是我,嗨。

没错!是这小子把牌给挣掉了,真够不老实的。

哼着曲儿的父亲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这件偶尔的插曲似乎影响了父亲与我的一生关系,尽管我的眉目越来越具有父亲的气度,可总是有些阴差阳错的感觉。

许是如此,有关父亲的话题总是敏感,有关父亲的记忆也总是清晰的。

也是好奇怪,一些应该是极重要的,足以影响人生转折的事情渐渐尘封了。

可一些久远的、琐屑的事儿却愈来愈明晰,时常会在梦中回到那里。

雪片很大很大,落得厚厚的,繁衍得世界皆白,却不明亮。

雪雾迷蒙得厉害。

火车把我们扔在一个遥远的、简陋破旧的站台上,竟自开走了。

方才拥挤在浑浊车厢里的旅途兴奋骤然跌失去了,只是感觉四周流动的空气寒冷。

刚才,我在雾气朦胧了的车窗玻璃上,用手指画的那些小鸟和鱼儿,不知会存在多久?对面那个脏兮兮的、拖着黄脓鼻涕的孩子,总是没有教养地用手乱拍车窗。

怕是我们一离座儿,我的作品就会让他划拉了。

这样的孩子,居然在火车上比我坐得还久?真真气人!姐姐什么也无所谓的,刚才在车厢里呀呀唱了一路,这会儿倒无声地在厚厚的积雪上蹦,红色小棉猴的帽子落在脖后,露出黑黑的、长长的辫子,和帽子一起甩晃着。

姐姐体质瘦弱,头发却出奇地好,似乎把饭都吃在那儿了。

妈妈走近她,腾出一只抱着弟弟的手,帮她拉上帽儿,冬冬,别闹了。

妈妈怀中的弟弟就势哭了起来,长号不已,像做一件认真而持久的游戏。

我猜想这个鬼精灵是想独占母亲的怜爱,看他乌溜溜而贼亮的眼睛便知的。

爸爸、妈妈总嫌我的眼睛迷怔,且又柔迷迷的。

说柯柯这孩子心沉,也会是情种。

这话我是后来才懂的。

站台的棚子是用木板搭制的,矗立的方木柱油漆已经剥落。

我从棉手套里抽出手来。

我讨厌这种从脖子上挂下,悠晃在胸前的,且只显出大拇哥的手套。

爸爸有一双褐色的、五指自由伸展开来的皮手套。

我吃力地去抠方木柱上裂翘的木茬,有些事做,似乎也暖些。

我挨次去抠那些方木柱,借故也好离妈妈她们远些,我常以怄气来反抗妈妈的责叱或偏袒,当然,有时也完全不因为什么。

妈妈却没有睬我,她在清点搬运工从行李车上卸下来的家什,五六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箱子叠摞在那儿,妈妈唤姐姐去箱子后面避风,却没唤我,她许是知唤我也不会去的。

一个男人提着个大镜头的灯,沿着铁轨慢慢走来。

那茫茫白雪里黑色的铁轨像冻僵了的、长长的蚯蚓。

他踏上月台时,跺了跺脚下的雪,头顶那破旧的火车头绒帽耷下来的一只帽耳,也随着颤悠几下。

这种凸圆顶的黄帽子我是见过的,乡下一个表哥,那年路过我家,戴的便是这般帽耳上有孔的帽子,进屋里也不肯脱下。

爸爸说他是从朝鲜打仗回来的,其实,他去时,战已经息了,没捞着打的。

那般时时地扣着帽儿,怕是弥补些窘来。

那个汉子咔嚓咔嚓地踏着雪走来,在我身边止了步,定睛看我,我也皱起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