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妈妈给爸爸寻些干净衣服出来,让爸爸换,说是把他身上的脏棉衣拆洗了。
爸爸却摆摆手,算啦,明早儿还要回。
怎么,不是说住两天的?不行,张头的儿子怕是拖不了两日了。
不会吧?妈妈按开马灯的玻璃罩,用发夹去拨灯捻儿,前两天,我还看见张孝慈来,就跪在张爷、张奶的门前,足足有半日。
那么高大的汉子,跪得让人心酸。
可张爷他们谁也没有开门,门一直紧闭着。
天黑,张孝慈叩了几个响头,去了。
张爷、张奶的心也够硬狠的了。
也是,依了我的脾气,这小子也够崩的了。
亩产七千?连他妈的田里的草和麦秸都捎带上也不够。
还抓人修路,娃娃们都跑到河滩上拣石头炼铁,共产党的脸让他糟蹋完了。
爸爸脸色变得有些凶狠。
妈妈把灯扭得亮些,也难怪他,人民公社,大办钢铁,千斤省,万斤卫星啥都出在咱们省,上上下下都吹玄了。
张孝慈一个小小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怎么顶得了?要说你也得吃一堑长一智,这些你也不该问的。
我才不问,我什么都不会问了。
老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干净!爸爸忽然莫名地嚷起来。
我和姐姐、弟弟正在床上扭滚,都被爸爸的吼声吓住了手。
我在灯影里望着爸爸,乖戾的爸爸,他那神情,好像是我们把他削职为民,赶到乡下去似的。
爸爸吼,妈妈却没去应,笑笑,这样想就好,我们能洁身自好就行了。
来吧,把衣服换了。
爸爸望望惊怔的我们,也释然了,但仍没依从妈妈,这样好,你让我穿成那个样子,不是疏远了农民?爸爸曾读过高中,那时节算得上知识分子了,职业又是摇笔杆儿的。
可爸爸的风度、衣着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即使在省城时,也总是皱巴巴的裤子,一双冬夏都穿的绿棉线袜儿偶尔还会从布鞋头儿露出嘴脸来,上衣也永远是发白了的军衣抑或洗毛边了的蓝中山装。
他的毛呢丝绸衣物总深深地锁着。
妈妈每次劝他穿了,他准会说妈妈小布尔乔亚。
急了,又是那番吓人的梗脖瞪眼。
其实,父亲也有过潇洒倜傥的时候,道道地地的年轻且盛气凌人。
可惜我没见过,因为那时还没有我,我只是从相簿里看到的。
那是爸爸南下时,奉调留下办报,去汉口军管会报到时照的。
背景是江汉关码头那座拱形的钢筋大门。
人呢,我也知道几个,右边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叫博士,却从未留洋,彻底是私塾教导出来的。
一介书生,圆脸白面,分头却梳得纹丝不乱,有撇有捺的。
个儿颀长瘦弱,眼镜后却透出执拗的光。
挨他站的那位娇小玲珑的秀美女人,是康英,博士的情人,到汉口不久,却和报社的头儿结婚。
婚礼之夜,博士走了,后来说是死在广西。
一次,土匪包围了他们的驻地,他已经突围出来,却丢失了眼镜,回头寻时,被追击而来的流弹打中。
爸爸有次和妈妈念及他,说了句,死了也好,他喜欢逆言,活着,或许是右派。
我倒觉得活着当什么角色,也比只是一块青石矗着好。
当然,这是现在的观念,儿时,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悲壮牺牲梦。
左边的颀长个儿是顾水林,那时是刚入伍不久的乡村教员,下边还是黑土布的大腰裤,脖子上那皱巴巴的毛巾,洗脸擦脚,又兼当围脖。
贴着爸爸站着的是妈妈,她当时是到码头上接他们的。
妈妈显得娇弱,身上的列宁式服却挺括展的,大翻领,紧束腰,两排扣子亮闪闪的,只是裤子稍显短,露脚脖儿。
最英武的是爸爸,衣领系得严严的,据说当时风纪扣掉了,临时找截儿铁丝穿扣的。
驳壳枪斜背,绑腿紧打,还挎个长方形的褐色牛皮公文包,一只手抹在腰间,很有点目空一切的架势。
但却不知爸爸什么时候改了脾性,着意邋遢。
这会儿,妈妈却不由分说去动手脱去他的衣服,让他换了衣服。
果然气派许多,记得,爸爸遣放下乡,离开省城时,也着意打扮许久,从未有过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