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曹亚薇来找我。
姥姥又是老样子,送茶、送糖在面前走来晃去。
每次曹亚薇来,她都如此,有时还笑嘻嘻地直勾勾望她。
曹亚薇刚走,姥姥就会跑来,柯柯,赶明儿讨媳妇,我看就是她,小姑娘细皮嫩肉的,白生生,文曲曲的,也有个大家小姐的做派,顶好。
姥姥自从那两年神经受刺激后,变得格外唠叨,我一叫嚷,她就会掉了泪珠,骂我和我爹一样没良心,曲家就是这份儿德性。
不是小时候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的时候了,还没做官就忘了姥姥,有个前程还不杀人害命。
一一历数我儿时罪恶,吃得多,拉得多,不睡觉,乱溜号,嗓门儿大,爱打架,爱叼奶头儿,爱和女孩儿混,大了,倒假模假式了。
说得累了,忽也会认真地说:柯柯,你也十六了,放先前,这般年纪可以做父亲了,现在谈也不早。
见了姥姥又是进来出去的,我和曹亚薇便出了门去了。
转了楼后,过了小河石桥,在一片苹果树下停住了。
我们居住的甲院一般是部长、副部长的住所,老资历的处长也可升格居住。
隔河这儿是省委书记的宅区,多是小楼,却前后多被果林拥着。
乙院应算是秘书、科头的宅区,处级、副处级只好屈就于此。
至于丙院和丁院则多是干事、公务、勤杂人员和调迁干部的居处。
这几年,省委家属院这种层次界限给打破了,所以我们也可以跨过小河到了这片林子。
也是不久,桥便增设了岗,沿河也先是设了竹栅,后是砌了花墙,再后便是花墙改成大墙,进出便需填上一番履历表了。
月光不错,流水般地泻下,除却婆娑树影,便是银白。
曹亚薇尽量地往树影处站,却还是看她分明,粉般的脸蒙了朦胧月色,倒也妩媚。
站了一会儿,我们倒无话,许久,她说:我们到那边吧?我说:呣!那边儿有株偌大的法国桐,倒很幽暗,站在这里倒觉出坦然,这才明白,人不是任何时候都需要光明的。
你还是要下乡?她低低地问我。
呣,爸爸那般革命。
……我,我的留城证办好了。
祝贺了!曹亚薇的父母都是工程师,援助阿尔巴尼亚,再者她爷爷是民主人士,都照顾的(她爷爷的预言倒是极英明的)。
将来,我也争取加入民主党派,别让我儿子也和我一样下场。
曹亚薇见我兴致不高,也不大去说话,两个人时断时续地说些今夜月光不错之类的屁话。
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靳峰给我来信了。
说着,便拿出封信来让我看。
靳峰年前当兵走了,班上凡是有些门路的干部子弟,都当兵去了,何况他呢。
将来我若不入民主党派,也决心当了靳峰爸爸那般的官儿,不倒翁,历朝历代都是正确无误的,子女也得福荫。
靳峰对曹亚薇的心思我早是明白的,听说他来信,心里也就清楚一半。
虽也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求爱,可突生烦躁,推回信去,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看它做啥?曹亚薇没把信再装回,默默地撕了,我挺讨厌靳峰,他对什么都是虚假。
他将来肯定会混得极好的,到处都是这号人成蛆的肥料,你可要对他好些,将来还不是舒适得意?我刻毒地刺她。
曹亚薇好像是真的见了粪蛆,竟去呕了一会儿,什么也吐不出,吁口气说:你,就是话脏。
当然了,我是农民嘛,当然不如你们当兵的,城里的,唾沫星儿都是文明拐杖礼帽型。
你!曹亚薇气得眼泪又是涌了,不再理我,又是一阵沉默。
好久,曹亚薇像是犹疑了半天,才说:曲柯,我也想下乡,和你在一块儿。
我没有说话,吃惊地看着她,她也微微仰了脸,一双秀丽晶亮的眸子注视我的表情。
你说行么?她又急切地问我。
我手插在裤袋里,做出沉思的样子,其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自己还被下乡搞得乱糟糟,哪还顾得她的事儿,便说:问我干吗,我又不是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