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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3(1)

2025-03-31 02:11:24

下乡临行那天,一早儿,姥姥便抽搭不已,说毕,便躲在厨房里哭。

姐姐也含了泪,陪我坐着,一个劲儿地说,应该让她下乡,弟弟留下的。

我倒男子气似的怪她瞎说,说是女孩子下乡最容易出事儿的,当然应该是我去。

妈妈也不说话,好像让我下乡,让姐姐留下是她的罪过。

弟弟说,要是早些计划生育就好了,可一想提倡两胎,反对多育,却独没有了他,且又解决不了去留矛盾,便又无声。

父亲却显得格外忙碌,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找些话头说。

又不时地往我的旅行袋里塞些牙膏、香皂、手电筒、毛巾、点心、罐头,好不容易装好了,一会儿又全部抖落出来,数点一番,又去拿些咸蛋、酱菜。

一边装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说,那地方是山区,水田,活重,挑担多,初时不要急,干活要慢慢适应。

那地方雾气大,早起要多穿件衣服。

农村夜里灯暗,看书要适量,但是政治书籍还是要看的,功课也可以温习点,农村也需要文化。

走夜路要带手电,留神山猫子,就是狼。

千万别走草丛道,有山犴子,就是那种金环蛇,不得已走了,最好带根棍,打草惊蛇。

穿衣、说话、交往要入乡随俗,农民最朴实,但是你得把心贴近他。

吃饭不要紧了自己,钱可以给你的,但是不要用钱交酒肉朋友。

我第一次发现爸爸身上有这么多俗气,加之前隙未释,便始终冷冷地不去睬他。

临出门时,乘他出去,便把他塞给我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掀出来,一丁点儿也没带。

先是上了学校集合乘车,妈妈和姐姐送了我去,姥姥也要去,但我烦她哭哭啼啼惹人笑话,便执意不让她去,今个儿一家全是随我之意,姥姥没硬坚持。

大妞也来了,要去下乡的,赵师傅一家没人送她,倒是陈伯年背了包送她。

大妞刚流产不久,脸竟显得白些,好看几分。

同学们都表示轻蔑,却又偷偷看她,女同学没一人睬她,男生倒还有几个和她打招呼,背过身便一致说她奶子高了,屁股大了。

陈伯年由于沦落,不大好意思见同学,远远地站着,大妞爬上车,对他招招手,回吧,馒头还在锅里温着,得吃胖些,摆摊儿别太晚了。

说话间,俩人都是眼泪汪汪的,真他妈的还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陈伯年像个乖孩子似的直点头,却依旧远远站着,直到汽车驶离了学校还呆着。

车出校门时,我和在校门口站着用目光送车的曹亚薇四目相对,她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盯我,我也想瞪她的,可稍瞬就惶惶地垂了眼睑。

欢送我们下乡的仪式很隆重,省里特意选了5·16 这个文化大革命周年的纪念日来送我们下乡,以示郑重,只是明、后年两批的知青没有我们这种荣幸。

全市的知青都集中在市体育场,三百多辆汽车披红挂彩,加上百多辆行李车,究竟能排多长,坐在车上是无法知道的。

只知道欢送的队伍把市内沿途街道两侧都排满了,又延伸郊外,足有三十多里。

省市领导站在市中心纪念塔的基座台上,检阅队伍,脑袋瓜子熟悉的不少,瞧他们招手致意那种神采奕奕劲儿,就能断定这汽车长流里绝对没有他们的孩子。

沿途的人似乎都乐疯了似的,拼命敲打锣鼓,燃放鞭炮,如今的人儿只有从这儿变着法儿取乐,从类似这种游行、欢迎欢送、庆祝之类中得到渲泄,只有这时才不会危险,不会受到算计,才有些人的某些真实、本性的欢乐,过了此,便又得缄口做些面具套上。

可这帮小子拿了我们下乡取乐儿,实在是王八蛋。

路上我们见了谁敲鼓打锣来得起劲,就把献给我们自己的红花扔给他,嘿,龟儿子,拿回家送给你老婆戴吧。

让她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我们无所顾忌,我们恣意狂态。

我们知道等我们一出市区,谁也不会再敲锣打鼓欢迎我们回来,我们反正是被他妈的遗弃了。

我们反正要去闯荡另一个天地。

我们后面的汽车上,有个知青把红花戴在一条狗的脖圈上,狗也很凶,对着马路汪汪狂叫,引来车上一片狂笑,车下一阵骚动。

可后来听说,播放电视时,竟被省委第一书记见了这个镜头,不由大怒,下令追查。

狗的主人恰是一个送弟弟下乡的工人。

若是知青,或可宽恕,他就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判刑三年,狗也处以极刑。

三年后,我们都回到城市,还听说那个工人的消息,他出狱后,回厂不得,便在社会上流窜偷盗,一次拒捕,被公安人员当场击毙。

这些,算是欢送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