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三章 1(1)

2025-03-31 02:11:24

黄昏时分,一辆牛车从斜阳里缓缓迤来,嘎呀响至院门时,疲疲停下。

驾辕的黄牛一副瘦削的骨架,像块薄薄的板儿懒懒地伫在车前。

眼儿软软地耷下,眼角一道血的鞭痕,凸着红红的微微透明的口儿,许是路途犯懒留下的。

鼻孔弱弱地喘出白白的哈气来,嘴巴却有些响响地嚼着,倒出黏黏的白沫。

夕阳撒下,把个白的哈雾,白的液沫,和躯干上脱毛的白斑都映出一片惨淡的黄来。

牛车板上的苇席也是簇新的黄,泛出灿灿的光斑。

席上僵直地躺着一个人的躯干,看不见脑袋,被苇席严严地覆着。

车后却能看见一双黑污却又泛出蜡黄似的脚,一只脚着了破洞的布鞋,另只脚却赤着,大致是颠簸遗在路上,却无人去拾了套上。

雪已经化过两日,城里道已干爽,只是雪的堆积处还有黑污的湿濡。

乡下的道儿却难走,牛车木轮的边缘和辐条上沾满了泥,看去像个圆圆的泥盘,三两个农民在地上捡了棍,无事似的在那儿剥泥。

爸爸也随了牛车来,牛车刚停稳院门,他就急急地拐进张爷的家门,许久,仍不见他出来,听着,房内似也无声无息。

一个黑发上缠裹了白布的年轻女人坐在牛车上嘤嘤地啜泣。

女子不像是乡下人,肤色像是精白的面粉制的新熟的馒头,鲜松柔腻,散出淡淡的香来,仿是生就诱人去啃。

泣时,裹在蓝士林襟衫富有弹性的身躯颤出柔滑的曲线,处处显得圆来。

黑长密密的睫毛下的眼睛有些红肿,光泽像是红熟了的李子。

有几双眼睛在狠狠地揉搓着她的身子,大多数人却又很漠然,几个年纪大的汉子远远地蹲着,叭叽着旱烟。

几个年轻的却脱下沾满泥的鞋,在院门前那两座石狮的基座上蹭着,摔打着,泥巴四溅。

间或,焦躁地往院里探探张爷的屋子,像是车夫拉来了货,急着向主家交差。

寒气凝滞,血似的昏阳抹在石狮冰滑的额头,一片青色的明亮。

一个汉子无聊地用手去拍打那早已摩挲黑滑了的狮身,像是给女子嘤嘤的泣声击节,抽得人心凛冽。

过了好一个时辰,院门过道处响起张爷响亮而又沉滞的咳嗽声,青石道阶缓缓荡来张爷偌大脚板有力却又显出老态拖沓的步履之声。

张爷出了院门,仿是没有看见眼帘下的牛车和牛车上僵硬无语的儿子的尸身,儿媳的泣声似也充耳不闻,整个身子定定地嵌进门楼的暗处。

身后,父亲扶着张奶蹒跚迤来。

张奶伛了许多身子,父亲要搀她去牛车前,她却甩了手,倚在门边儿。

几个汉子见了张爷来,忙起来身,慢慢聚了来。

那女子也止了哭,颤颤地下了车。

你们来了,大冷天,也没让大伙儿进屋喝点茶。

张爷勉强露出些笑,客气地说。

哪儿冷?不费啥,不费啥的。

那几个汉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落日的光从门楼的青瓦挑檐上跌了下来,把个张爷的脸染成古铜色调,翘翘的白色的山羊胡须间,渗出迷离的金黄。

张爷突然朝几个汉子拱手抱揖,抬高嗓音,我张铁山前世有恶,今世养下个这般不仁不义,不孝不慈的孽种,拖累得乡邻乡亲受苦遭罪。

回去,告诉家里的老少爷们、娘们,我们老俩在这儿向乡亲们谢罪了。

说毕,张爷拉了张奶扑通一下在众人面前跪下。

那女子也跌跌撞撞扑来跪下,嘤嘤的泣声变成悲恸的号啕,头叩得门前青石阶台通通价响。

几个汉子慌了手脚,上前惶惶扶起老人,爸爸也去搀起女子。

这时,才看得女子其实也算得孩子。

大伯、大娘咋这样,咋这样?你老给村里的恩德,俺们叩三天三夜也谢不完啊。

年轻人不知,俺们还不晓?……孝慈是孝慈,跟您老无关。

人都去了,万事也就消了,别说了,惹大伯生气。

大伯、大娘您老歇着,后事有俺们呢。

几个汉子扶张爷、张奶起身,那个年轻女子突然跑到他们面前跪下,爹、娘,孝慈知罪,他死,眼也不闭呀,想看爹娘一眼。

爹、娘,你们就回头看他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