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爸爸居然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我进来便抬起头来,从滑下来的花镜上面看我,笑笑: 回来了?呣!我应了一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你,晚上出去了?爸爸在我身后又追上了一句,依旧是和蔼的笑。
爸爸今天怎么了,难有的笑容,难有的关切,难有的啰嗦?我只好停住了脚步,又呣了一声,然后,再去抽步。
爸爸却站起了身,你是和女孩子……在一起?呣?我有所警惕了,不知道父亲又会有什么样的训诫?也不知道他是发现了曹亚薇还是大妞?听飞飞讲,是一个女孩子来寻你,小曹同志……什么时候,她又成了您的同志了?您不是说她一副资产阶级小姐态……嘿嘿嘿,曹老的孙女,我知道的。
国民党的败军之将,我可是共产党的儿子。
我依旧拿爸爸的话去呛他。
爸爸今天却显得格外宽容,那是以前的老观念了,小曹,我也同意……爸爸的神态好像是在文件上圈阅什么似的。
同意什么?我却不知父亲所云。
你和小曹呀,人是不错的。
我认识,她对我挺尊重的。
爸爸原来是在选择听话的儿媳妇。
她可是靳省长的未来儿媳,你让我当第三者呀?爸爸怔了一下,显得有些丧气,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当了这老滑头的儿媳?说着,站起身向自己的房间里走去,显然是后悔了这般晚的候我,走到门口时,又严肃地对我说:是别人的朋友,你就不要太近了。
注意影响。
夜里,隐约听见爸爸妈妈说了很久的话,看来,我的婚事,就像以前我的入托、上学、下乡、工作一样,步入他们的议事日程了。
妈妈历来做事儿都比父亲干脆利落,没许多日子,她竟领来一位姑娘。
她和父亲在采取共同步骤。
老姑娘不嫁,会惹父母讨厌、担忧的。
可我这小伙子不娶……准是他们想抱孙子了。
姑娘的形象一般说来给人的印象应该是好的,但十分不幸,那种自然的女性魅力全被那股庄重劲给破坏了。
男子雌化,女子雄化,似乎成为社会通症。
哲学家干嘛不就这个问题开个学术讨论会?制订些措施,比干其他扯淡的事儿有益。
我想得远了,坐了好一会儿,竟没想起要应酬说的话,冷了她。
妈妈大为不满:柯柯,你看你,客人来家,连句话都不会说,笑也不会。
哎,姑娘,你可别见怪,我们柯柯本来挺乖巧的,这两年写小说写得傻了,可小说写得还不坏。
做母亲的都这样,无论怎样怪怨孩子,最终目的仍是夸赞。
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那些东西。
我也从来没发表过。
那个姑娘倒没显示出任何不满,挺得体地笑笑:阿姨,没什么,具有事业心的青年都是这样。
这话虽不大令人舒适,我还是报以微笑。
那笑一准儿难看,我自己感到肌肉张力角度不对。
她掩掩嘴,大概是想笑但忍住了。
妈妈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好,你们在屋里坐,我去买菜,中午一块儿吃饭。
这还了得,我忙站起来:噢,我还得到书店去,听说……新到了丹纳的《艺术哲学》。
中午,也不在家吃饭了,这馆子瘾,又犯了。
妈妈很不高兴,竖眉冷对。
姑娘却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儿怒的意思。
我真怀疑,她只会一种表情。
阿姨,没什么,我凑巧也有点事,去图书馆,先走了。
呣,这点还不错,知趣儿!第二天,她又来了,带了本《艺术哲学》。
我的脸有些红了。
我知道这书两年前书店里卖过少量的,以后就没有过。
我随口编排给妈妈,是想托词圆满些,可没想到……她倒没说什么,放下书就告辞了。
我决定报答她,便买了两张电影票,按照她留的地址登门找她。
她住的是单身宿舍,据说父母在外地。
我拿出电影票来,她竟不去,反而委婉地劝我,应该把时间充分用在事业上。
她也没赶我走,而是拿出苹果来招待我,轻轻地削着皮,皮儿长长的,像蛇样的随着刀片转。
我觉得她削皮的姿势很优雅,也滞重。
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