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三章 3(1)

2025-03-31 02:11:24

张桥是临河高地。

洪河和汝水由东向西在这里汇抱,绕出一个潇洒俊逸而不乏温软的湾来。

她是被河水送到这里的,十九年前的汝河泛滥,浑浊的洪水在这里绕旋时,把个木盆摔向堤岸,襁褓里的她被抛落在泥泞里。

当她抛落在张桥堤岸的土地同时,洪汝河对岸堤坝訇然颓溃,浑黄的河水咆出兴奋的喧嚣,呼啸而去,漫洒一片汪洋。

张铁山,十九年后的张爷,从血污了的雨泞中撑起带有七八处刀窟的身子,望着朝对岸漫溢而去的大水,喉咙里发出带痰的得意的笑声。

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汉子的尸身,脚下那个强健汉子的脖颈上还遗有张铁山的匕首,血从那里咕咕地涌出黑沫。

那是个最凶悍的汉子,张铁山身上几处刀伤都是他给的。

龟儿子,明的攻不下,还想暗里掘堤,操!张铁山无力地吐口血痰。

张桥村是洼滩之地,沿河却是漫漫土丘高地,洪汛之期,依水筑堤,大水常常冲毁四乡,独留一隅。

每遇洪水都有恶战,四乡人来破堤疏水,张桥或制或失,滋成民风强悍。

张铁山自幼练就一身武艺,且侠义豪爽,自然拥为张桥的领袖,领了村民日夜护卫村堤。

沿堤用架子车布成屏障,车后伫着荷上刀矛或镐锹的汉子,张铁山唤它为车阵。

四乡破堤的人要攻上堤,必须先跨上这架子车。

冲上时,便有汉子猛掀车身将其滚下堤岸,有悍者攻进,便矛戳刀砍一番。

接连两日,四乡的人未能登堤,今夜,张爷巡了远处堤岸,碰上这些要炸堤的汉子。

张爷脚下的壮汉似被洪水呼啸而去的声响震醒,回望茫茫,泪眼蒙蒙,将手颤颤地按向脖颈的匕首,却蓦然瞥见堤岸那红色的襁褓,发出低低地惨烈吼叫,艰难缓慢地从泥泞中爬去,拖出一道血染的泥辙,胳臂刚刚把襁褓挽进臂弯,血污的头颅却沉重地扎进堤岸的泥污之中。

张铁山为之震悚了。

村人抬回张爷时,他嘱人把汉子臂弯的她也抱回,人们费了好大劲才从汉子手中拖出,把襁褓放在担架边。

她是水里来的,张爷给她起名水蓉。

水蓉乖巧灵透,张铁山供她上完小学,又送进县城上初中。

水蓉长成一朵绮丽的彩云,撩得张桥男人心乱。

四乡人传,水蓉是河神的娇女堕入凡胎,那年是一叶绿荷浮了来。

水蓉抱进张家那年,张爷给十六岁的儿子张孝慈完了婚。

儿媳是张奶的侄女,大张孝慈八岁。

新婚夜里却没有了新郎,八年后他再回张桥时,跛了一条腿,胸前多了几枚奖章。

说是先干了新四军,后来打过碾庄、渡过江。

爹娘让他去见媳妇,妻子已劳累病瘫了半年。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服侍了她七年,直到给她入殓下葬时,他才完全看到自己女人的身子。

埋下了妻子,他也埋进了十几年心灵和肉体的重负。

渐已出落纯熟的水蓉开始扰乱他夜间的骚动。

水蓉天性惜爱自己的肉体。

她无事时会坐在镜前半日,端详自己的面庞。

夜晚,她喜欢偷偷地看着自己裸着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挲着光腻如滑的肌肤,感到一种舒惬的疲倦和焦灼的躁动。

她走到哪儿,都能感到身上的目光,她不喜欢这种粗俗的眼睛。

水蓉进城读过书,也就有小城的文明心态。

她喜欢村头那位白净皮儿的南方乡客——小木匠。

她下河洗衣,小木匠躲在河边小林里溜溜地唱:滩儿草青羊满坡,阿妹洗衣下了河。

阿妹呀,羊儿倒有嫩草吃,木匠口渴无水喝。

木槌儿失手,水蓉把槌儿砸在水面,荡起片片涟漪。

她以为自己也进了那般浪漫的小说和诗。

风吹草低水儿流,阿哥唱歌绕林梢。

阿哥呀,羊儿吃草须低头,真是口渴就下河。

水蓉轻轻应了,却没听回声。

起身寻时,没有了小木匠,却只是孝慈哥哥铁青着脸站在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