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三章 4(1)

2025-03-31 02:11:24

牛车缓缓轧过几个汉子讲的水蓉的故事。

水蓉依旧静静地躺着,像是要无声无息地消融在蓝夜之间。

哎,要说起也怪可怜的,她还算上个女孩子。

暗夜里,跟车走着的汉子不知谁在为水蓉感叹。

啐,可怜个屁,他张孝慈害人的时候,却没顾及别人家的女人、孩子。

马上有人愤愤地驳。

说也是,这妞兴许是狐媚子转世呢,咱庄稼户里哪有这般水嫩嫩的?没准儿,张孝慈的臊点子都是她出的,你说是不?曲同志。

说话的人迎着父亲诡笑,我认出那便是捏了水蓉身子的汉子,孝慈壳儿都空了,这娘儿们淘劲儿大。

也值,这荤腥能尝尝……啧!汉子努力地咽咽流涎,咂个酸酸的嘴响,往女人身上再去望时,却撞上父亲虎虎瞪着的眼睛,忙放缓来步,离车远些。

张奶他们不喜欢水蓉,是不是因为她不生养?沉吟许久,父亲问赶车的汉子。

是,也不全是。

张奶当初撞上儿子和水蓉做事儿,觉得丢脸,进城跟张爷看门儿。

后来娶过门,闺女变媳妇,倒也好过。

可水蓉又不会生养,张奶觉得她是当年死了汉子的报复,勾坏张家的后生,绝了张家的后,格外恼着她。

父亲不再问话,默默地抱着我,牛车路过我们大院门口时,他把我放下牛车,拍拍我的脑瓜。

去吧,好好回家!院门过道的黑影里,张奶幽灵似的站在那儿,干瘦的身子木橛似的钉着,直让人打冷战。

我小心地走过去,想溜。

却不料张奶低哑的声音拽回了我。

回啦?柯柯,来奶奶这儿。

张爷的房子算是门楼的耳房,紧贴门的左手,进屋去,算是他们的堂屋,做饭、吃饭的地方,左边布帘掩门,又是一间小房,睡觉、穿衣的地方。

张爷在当屋坐着,倚着的那张雕花的八仙桌和垫在屁股下的太师椅,样式都有些古怪,色彩是黯淡陈旧的朱红,让人感觉有些暗霉。

倒是因年岁久了,磨出些明亮的光滑,多少顺些人眼。

张爷见我进来,声音闷哑,含混地咕噜一声,算是招呼了我。

他的腰弯弯地伛着,苍老了许多。

张奶揽过我,像往常那样用干皱的手抚挲我。

不知怎的,愈是如此,愈是把以往她的慈爱抚了去,心下愈去疏远。

柯柯,他们是去哪儿了?去医院。

咋是医院呀?张奶惊异地张大嘴,露出几颗稀寥的牙,显出黑黑的洞。

人老了,都这般丑,实在是没劲。

在北关的城墙根挖坑,好大!埋了牛车上的叔叔,阿姨也跳了进去,洞轰地塌了,好响,都砸进去了……她殉节啦?张奶伛了的腰身霎时直了起来,眼睛蓦地透出兴奋而奇异的光彩,连房间的空气也为此映出神圣和肃穆来。

张爷缓缓地说,我说过,她是好闺女,孝烈!那也是,难为了水蓉,来年有她一炷香,我祭她。

张奶感叹万千,呓喃许久才又问莫名其妙的我,柯柯,那他们就那样把俩人埋在一起了?总该有个席裹吧?没有,阿姨又被刨出来了,满脸都是血,可吓人了,爸爸让赶快送医院去了。

张奶霎时失望,脸色黯淡下来,许久不去说话。

再吐口时,磨蹭的几颗孤寥的牙响,这鬼女,准是臊狐子现世。

当年,我就说她定是那死了的汉子骨血,养了,便是祸害。

你一定抱了来,怎么样?张奶把脸怒向张爷,却不料引来张爷咆哮:闭嘴,他妈的,你生出个这般下作的儿子,还有脸儿叫。

张爷颤巍起身,随手给张奶瘪了的嘴上抽上一掌,打出血来。

张奶没动,默默地噤口,任血儿沁出。

我吓极了,惶惶地不知是在,还是退出?张奶却没松我,许久才缓缓地起身,在门口脸盆架处摸出个扁扁的圆盒来,牙粉。

打开,抠出点来,搽在牙口。

张爷打完,似是完成一份作业,显出无事的松弛,无半点悔意,张奶也没一丝怨气。

我的惊惶,反倒显得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