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门口挂了个牌子,白底红字,长长地竖在大门左侧的门框上。
妈妈说它叫做党校。
挂牌那日搬来个新居户,妈妈说是党校的总务兼会计,叫万福清。
万福清个头不高,浑身上下却从臃肿的黑棉衣裤里透出乡下人的狡狯,连脚底板也透出几分活泛的灵气。
人未说话,笑纹便先慈了眉目。
他的妻子却无语少笑,连咳都是轻的,纤柔玲珑,狭狭的细眼却藏千般柔情,三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更小些,容貌白皙,不大像刚随大队保管出身的丈夫进城安顿的农家妇女。
他们还有一大一小却一色拖着浓黄鼻涕的女儿,傻兮兮的。
这一切,没引起我太大的兴趣,这个小城寻遍,也全是没劲透了的景色与人物。
晚饭后,妈妈带我们出去散步,刚出家门迎面看见一个中年人从院内走过。
魏昶书记,您怎么来这儿了?妈妈招呼他,却显然比对他人客气。
魏昶方正的脸膛,有些连鬓的胡,却被刮得泛青,身板儿魁梧,只是肚子稍稍有些凸起模样,作态都符合我想象中的县委书记。
魏昶显然有些被妈妈唤得慌张,笑着走了来和妈妈握手,噢,杨慧同志,您这是干啥去?没事儿,吃了饭,想带孩子出去走走,您这是……看看,看看,随便走走。
您来县里几个月了,却没顾上看看您的家。
魏昶和母亲说着话,眼睛却不安宁地往别处瞅,像是急待和妈妈分手。
妈妈却没察觉,回身要去开门,魏书记忙,我是知道的,来吧,家里坐坐。
不,不!没啥事儿,走走好,边走边说些话就行了。
嚯,这是老几孩子?呣,长得挺乖。
他说着,大手像摸西瓜似的揉揉我的脑袋,摸出许多敷衍来。
妈妈也没坚持,便一块儿步出院门。
小杨,怎么样?在县里工作能习惯吧?还好!不过,拖着三个孩子是有些难,幸亏有了张爷张奶两位老人,孩子跟他们吃午饭。
是啊,基层工作是有些困难,这下,你们这些省官知道地方小吏的苦楚了吧,哈哈!话说几句,他就朗朗大笑,笑出开朗、豪爽。
笑毕,话口一转,将来好些,党校有伙,孩子就在食堂吃,慢慢适应吧。
妈妈低头走着,撩撩耳边的乱发,我怎么都好说,好歹在城里,只是老曲在乡下,他身上有伤,又有风湿,我希望县委适当考虑。
老曲怎么样?他来一年多了,我总说去看看他的,可总没时间,他也不来看我。
老曲的脾气您也知道些,他这般处境,是决不会找您的。
我也很少见他,他难得回。
我知道,我知道。
四八年,老曲路过这儿,还给我们县里的干部做形势报告,那时,我在九区当区长……听老曲说过。
是呵,我还差一点儿成了他的枪下鬼。
魏昶不自主地喃出,脸孔仿佛被深深的痛苦扭弯了,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又缓和了。
那时,我违犯了党纪,也又亏了老曲,才能继续工作。
没想,一晃十多年,老曲是这样回来。
错误,谁都难免啊!妈妈下意识地随他点点头。
这样吧,下星期在大戏院召开县直机关干部党员大会,你让老曲也回来参加吧。
走在街口,魏昶站下对妈妈说。
这能行吗?可以,他总还是党员嘛!魏昶显得非常爽快。
谢谢您了,老曲会高兴坏的。
妈妈望着他,眼睛透出喜悦的光芒。
魏昶像是有事,便在街口和我们匆匆分手了,走时,又敷衍地摸一下我的脑袋。
好像他妈的我的脑袋是琉璃球,谁欢喜,谁就来一下。
出人意料的是,当我们漫无目的地沿县城转悠一遭返回院内时,又撞见魏昶从院里万福清家那儿拐出。
他见了妈妈多少有些尴尬。
妈妈疑惑地停住脚步想去招呼他,他却掩饰地笑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