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县城参加党员会议,充其量也只是坐在后排角落听别人不知所云的发言,回到家却激动地来回走个不停。
我想他大致是规规矩矩坐得久了,回到家里活络腰腿。
吃饭的时候,魏昶来了,父亲撂了碗筷起身迎他。
两个人似乎都十分高兴地用双手握着对方,用力地晃。
我却感觉他们是在暗中比试些力量。
老曲,我这时来,问候得迟了。
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头顶帽子的分量,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够累及人的。
父亲多少有些讥讽的口吻,见他脸红,便又笑起,请他坐下。
魏昶坐定,点了支烟说:上月,在北京参加了中央扩大工作会议,开到县委书记这一级,以往还没有,有七千人。
风,好像变了,中央在纠偏,右倾要重新甄别,我是等着送您回省工作了。
早该如此了,我是无所谓,可党内如果没有敢讲真话、实话的‘反对派’,党还会有生气?爸爸显出激动,正待尽兴,却被端茶上来的妈妈悄悄打了一下手,愣愣,又转了口。
魏昶,您的家怎样,还好?还好,老婆、孩子还在乡下。
魏昶淡淡笑着说。
行,您这个父母官也够得上清廉的。
爸爸脸上浮出钦许。
糟糠之妻不敢忘,十多年前您告诫我的,这些年也是记着。
魏昶言毕,狠命地吸口烟,许久不见吐出。
好哇,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他们。
父亲依旧十分高兴。
不必,您看她,她也不知的。
怎么?她是疯子,精神病。
四七年,还乡团抓了她,轮奸,她便这样了。
魏昶端起茶杯,眯起眼睛轻轻地嘘了一口上面漂浮的茶叶,呷了口水。
父亲不再说话,脸上露出惶惶,仿佛魏昶老婆去疯,也有他的罪过似的。
默默许久,倒是魏昶释然,引入先前的话题。
老曲,听说小平同志最近在中央书记处讲话,批评这几年批判、处分的人太多,尽快甄别平反。
中央在安徽搞了试点,怕是其他地方也快了。
您的事儿要省里说话,县里不好说话。
这段时间,您看是不是这样?不必在乡下待了,在家休息,帮助协调些党校工作。
父亲思忖良久说:我还是在乡下吧,等着组织正式结论,也少了您的为难。
魏昶想想也是,便点头应允了。
夜里,睡下许久,父亲忽然又翻身坐起,想不到,魏昶的妻子是疯子。
你今天怎么啦?总是这句话。
妈妈困,声音也倦倦的。
四八年,部队在这儿休整,有天晚上,我正和县委书记商议事情,九区的同志来报告,说他们区长魏昶和恶霸的女儿鬼混,还是我命令几个战士把他们绑了来的。
最初,依了我就想敲他的脑袋。
那女人的父亲是还乡团头子,才被我们镇压,分了浮财。
他倒好,连人也分了。
丢了自己老婆,被地主掳了去。
说着地主,妈妈不由得翻了个背给他,我也是的。
那女子纤弱得很,进门却硬硬地跪下,甘愿杀头,说是她引诱魏昶。
魏昶却背绑着,直直地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县委书记说要开除了魏昶。
我不知怎的喜欢魏昶,大概是他倔梗的脖子。
便劝通了县委书记,给魏昶三分钟的选择时间,是要党籍、职务、妻子,还是恶霸的女儿?魏昶选了前者,我还让他写了保证书,不准嫌弃乡下的妻子,没想她是疯子,十几年,魏昶也算苦。
我要是疯了,你也这般想?妈妈突然问爸爸。
爸爸语塞,支吾半天才说:这怎么会?也不一样的,你怎么会疯?如果是真的疯了呢?妈妈又直直地逼问。
……我当然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好了,睡吧!爸爸显然先前没有想过这种假设以及假设实现后的预期,搪塞了几句,便倒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