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依旧回了乡下,几日后,妈妈去武汉学习,先是把我们姐弟托付给张爷、张奶,在党校的食堂吃饭。
后来,姥姥从邻县赶了来。
我有两个姥姥,姥爷先后娶过八次,这数字是我多年之后给姥姥和姥爷合葬时,听乡人讲的。
那天下着小雨,四周都是湿润……大致缘由都是因为女人不生养,可终究依是无有血脉可传,姥爷便也认了,无有再娶的念头。
姥爷生性懒散、率直,而甚事大都漫不经心,留下来的两个姥姥没分个正偏来,都是妻子。
小些年纪的姥姥先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面生得白,淡淡地眉梢上挑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瞥人时总有些冷冷的意味。
尽管她也是疼爱着我们的,可我们总不喜欢她对姥爷的娇嗔,对人的冷讥,便在姥姥前面冠了她的名字,唤她兰芳姥姥,以示心下的疏远。
她倒没有介意,叫她名字时,便格格地笑。
说实在,她比母亲只大六岁,当时也只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而姥姥给人的印象却永远是美丽而温柔的。
直到她去世,那晚,我和母亲守护在她的灵前,她还没有入棺,躺在那里静静的,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像。
小时我们姐弟都是跟姥姥长大的,童年的第一个梦幻大致是从姥姥的故事里而来的。
姥姥是乡下人家的女儿,说是方圆几十里的美人儿,听妈妈偶然透过,她和姥爷的婚恋有些奇特而浪漫的故事。
妈妈给姥爷做女儿时已略晓事了,尔后,姥爷又收养了几个孩子。
兰芳姥姥后娶,且又年纪小,母亲的责任自然是姥姥。
我们出世,她的责任便又必然延续下去。
爸爸却不大容得姥姥。
姥爷算是一城豪富,乡下良田数顷,城里也有几家商号,只是为人豪侠,疏财济人几乎是他的癖好,挨至解放,祖传家业被他抛掷个无几,只留些古玩字画塞不得肚子的东西,没有经意,成分也就低些。
只是姥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少校军需副官,给了个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戴着。
对于这样家庭长大的妈妈,爸爸以为依照党的政策还有可以教育、改造的道理和希望。
对于姥爷、姥姥他们,爸爸认为断乎不可丧失革命警惕、斗争意志,不许来往的。
可姥姥不睬他,声称,我不管你共产党、国民党,我是看女儿、外孙的。
爸爸也是无奈。
姥爷身受管制,却也性烈,见爸爸决绝,也绝少登门,喝过酒也会骂:我当兵也是抗战,管他啥党,打老日就中。
打老日我杨鹤亭捐了大半家产,你曲少峰穷光蛋一个,捐钱几何?妈的,当年我们给新四军送给养,死了几个弟兄,我身上也留了两个疤。
一转儿,还是你们给我戴了帽子。
你八路啥了不起,你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像我们那样整团整旅地干过?这些话,爸爸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给他们县委写了信,县委批转城关镇,组织居民批判几次姥爷,罚了在河堤上背了三个月的石头,姥爷对父亲宿怨更深。
姥姥赶来先是挨次搂了我们洒泪,骂过半天爸爸。
自打爸爸被定为右倾之后,不愿错上添罪,便执意让姥姥回家,不允带我们了。
重又回到家中的姥姥又絮叨我们的趣事种种,关于我的章节,却也背得熟了。
柯柯这孩子吃得多,也拉得多,屎像小磨似的,笨头笨瓜,两岁才会说话。
死拗头,都管他叫大炮,一点也不安分,三分钟看不住,便满街憨钻。
可心重,记性好,省事早,三岁我带他照光屁股相,死也不肯,屁股抽得溜红,照了,还捂着小鸡鸡。
说他知羞?睡觉却喜欢衔了奶子睡,那年用的小保姆,才十七岁的姑娘,他偏拱了人家怀里噙奶,羞死人了。
这孩子长大,情种,生是非……无论姥姥如何糟蹋我,我知她是爱着我们的,我也爱着姥姥。
姥姥来过几日,万福清悄悄送来一袋面粉,说是魏昶书记嘱托的。
姥姥初时不受,后来见他恳切,便领了情,回他许多感激。
万福清却淡淡笑来,只说将来老曲、杨局长他们回了省城,只要不忘了我们这般小人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