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清走后,姥姥似乎从他的话里寻思出什么吉兆,欢喜不得,当下便去厨里烙些面饼,让我们吃了,为爸爸祝福。
这种惬意消受,且又算做对爸爸的孝敬,我们自然是乐意多做几遭的。
正吃间,爸爸回来,说是给造纸厂送些草,顺便回来看看。
见了姥姥,竟也无话,脸即沉下来,分明写着不欢迎。
姥姥见他这般,把烙饼在铁鏊上摔个价响,背转身给他。
爸爸见状,只好笑笑:……您,来啦?姥姥不睬,却把装饼的箩推给他,爸爸抓了,三两口竟卷下一张饼去,旋又抓起一张,望了那袋面粉问:哪来的面粉?偷的!爸爸没经意姥姥的愤语,笑了问我们:是姥姥给你们带的面?我还吃不饱呢,哪来这么多面粉?这是人家万会计送来的,将来咱们日子变了,甭忘了人就是。
爸爸却勃然变色,把手中的饼摔下,竭力呕着,仿佛刚才吞咽的是些虫子。
他把万福清叫了来,问他面粉从哪里而来?归公还是属私?归公又是何处款项的粮食?是否全县每个居户都有?自然不是!万福清只好悻悻地把补齐了的面粉背回,本想事情也就到此了结,不料父亲明查暗询,知道是万福清私以会议名义批调了三千斤小麦,磨成面粉分送到县委领导的家户的。
馁民千里,为官贪赃,父亲一怒之下找魏昶火了一通,魏昶只有懊悔自作多情寻来麻烦,便让各家退出面粉,万福清受了党内严重警告而了结。
爸爸为此结怨甚众。
事过之后,爸爸又对姥姥说,你先也算是农家女,可跟了杨鹤亭,也学会了这国民党的吃喝拉扯作风,现在是共产党的清明天下!……明天,我看你还是回吧,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不能从小受这般影响。
姥姥虽是性烈,只是苦坏了我们。
姥姥走后,我们再去食堂吃饭,炊事员只给我们定量的杂合面馍、蒸红薯干、玉米糊糊,从来没有菜。
初时,我们觉得这般吃着便利,且不误了玩耍,索性连汤水也不去喝了。
可没过几日,便蔫了许多,想去吵闹要菜,却又实实怕了万福清的黑丧脸儿,只好眼巴巴地望人吃菜,流哈喇子。
或是蜂抢了张爷、张奶的菜吃。
爸爸知了,也是无奈,只是嘱咐我们: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是曲家的后代,就得有这把硬骨头。
是否?我是不知,只晓得哪怕曲家的祖宗是铜打铁铸的,曲家后脉少了吃,也要软骨头。
一日,党校里有个干训班结束搞会餐,早来听得后院猪哀哀号叫,半午闻得肉香,正午见他妈的一伙人捧上一碗酱红蒸肉啃。
依旧没有我们的份儿,弟弟哭闹,炊事员依旧是面有难色将我们慰劝出门。
今个儿的馒头虽说白些,我却像个猴子似的,两腮塞得鼓凸凸的,一咽,就酸涩得水儿往上冒。
姐姐倚着墙角,杏眼儿噙泪,用指尖剔着馍皮儿,放在牙尖处慢慢地嚼。
弟弟却只会干干地嚎,要肉且要妈妈。
不知为什么,我忒恨爸爸!犹疑许多,我终于横心,趁了无人悄悄溜进食堂,溅汤溅水地偷碗肉来。
拐过墙角,我们围拢来席地而食。
弟弟急急伸手往碗里捏,不料看上去冷冷的油水下却是热的,烫了手,便直叫。
姐姐便在自己吃时,挟些肉,嘘过,塞给弟弟。
我没敢多吃,生性吃不得这般肥腻的肉,吃了便呕;耐不住馋,便小心夹些尝。
刚吃几口,半空里猛地伸了手来,肉碗腾升而起,旋即,我也被一只大手拎了耳朵拽起。
仰头见是万福清在面前,好哇,小子,我早就留神你,竟敢偷干部会议的肉吃。
我被他拎拽到了饭场,万福清将我和肉碗一一示了,瞧啊,这还是曲少峰的儿子,省城来的,居然也会做贼,偷肉吃。
爸爸虽无任职,县里干部不少还是知他,便有人应声哄笑,我除却胆怯懵怔,得不到其他反映的要领。
张爷颤颤走来,拉开万福清拎我的手,见了张爷,我便哇的一下号啕起来,随在一边的姐姐、弟弟也汇入了合唱。
张爷愤愤指着万福清:姓万的,你咋恁狠,在孩子身上泄私愤,那碗肉算我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