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洪汝河大汛,连县城机关、商店、学校都抽派人到河堤上护堤。
党校大院也住进一团人马,当兵的轮流排队威武着去了,换下些泥汤泥水的战士,没几日,去的和回的都是泥浆一身,疲疲的。
洪汝多患,这儿府郡官吏的政绩往往是以水利为本,境内的堤、堰、塘、陂、湖、沟、渠、港、池,旧府志记载便有八百九十六处。
这两年又处处修得水库,旱时处处截流,洪汝河有时也会像鸡肠子似的浅浅细流,遇了这般大汛,便时时传来坝颓村毁的消息,闹得人心恓惶。
县西十里,有一个偌大的湖泊,唤作鸿却陂。
是先秦时淮水溢漫、水聚而成陂的。
汉成帝时,当朝相爷翟方进以为蓄水既占良田,又要修堤花钱,便让毁陂放水,结果次年大旱,民失灌溉之利。
过了几十年,光武帝执朝洛阳,建武十八年,又令太守复之,起塘四百余里。
未几大涝,堤决水漫,毁去许多村庄。
到了安帝时,先是太后临政,后是宦官专权,安帝无为而治,便下诏将鸿却陂假与贫民,便日见颓废,旱无水灌之利,涝有水溢之患。
历代吏守或评家,或建或毁,褒贬不一。
宋朝秦观主建,曰:鸿却陂,非特灌溉之资,菱荧莆鱼之利,实一郡潴水处也。
陂既废,水无所归,故散漫而为患欤!魏昶极喜读秦少游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于是,魏昶也就主建,几年来血本押之于此,养鱼放蟹,修闸兴渠,带来不少便利,更名为跃进水库。
不想近日上游几处水库坝毁,跃进水库蓄水猛涨,险象屡生,水库若决,下游几县难保。
或筑堤死保,或泄洪由张桥村分水,两种意见在县委争持不下。
自打汛期,便不见父亲的踪影,只是托人带信,让我们好生听张爷、张奶的话。
这几日,我们一直挤在张爷家。
我不喜欢张奶。
自打我们初来时,她用那张少了牙的嘴嚼了弟弟的饼干喂他,我就犯呕。
后来,又见她对水蓉那般恶模样,多少又有些恨她。
也不知水蓉怎么样了?前段,随爸爸下乡见过她,回来后,不知为什么几次梦见都蜷在她的怀里。
张奶却极喜欢我和弟弟,夜间总爱搂了我们睡,且逗了趣把瘪凹的、像被牛车辗过似的把胸前的乳头往我们嘴里塞,那奶头松松地像张晒皱了的皮垂着,总觉有些油哈喇子味。
张奶睡觉总是赤着身子,张爷也是这般,还絮叨叨说我们,大城市里养的太娇贵,睡觉还穿着衣,不晓得多费多少衣裳。
我有点怕张奶那枯皱了的身子。
她一拥我,总觉一具枯空了的老树压在身上。
况且,我也六岁了,知些自己是多了阳物的男子。
便嚷着跟张爷睡,张爷也是老树,却没枯空,弟弟却不计较,每天咂个张奶的乳头价响,张奶哑着嗓子笑。
这些日子,妈妈从武汉学习回来。
傍晚进的家门,闻说爸爸仍在乡下待着,便火急火燎地摇了半天电话,叫商业局一个小伙子骑车去乡下唤爸爸回来。
这天下的瓢泼般的大雨,满街泥泞,乡下的路更不好走,可妈妈的口吻不容置疑。
她从来没有这般支使过人!放下电话,她也压根儿没有兴致听我们对爸爸的控诉,给我们塞些糖果,随便把我们打发开去。
天色将黑,商业局那个通讯员满身泥汤从雨中跌撞进来:杨……杨局长,回……回来啦!半道儿……撞见,差点儿岔了。
妈妈迎出门,大院门口小心抬进一副担架,担架两边是稍加削制的树棍,麻绳编成网状联结。
前后横穿了杠子四个汉子抬着,还有四个汉子小心在边上扶着。
一色儿赤脚叭叭地踩着雨水而来,有的披了簑衣、雨布,有两三个却湿淋淋的,大概是雨布脱下盖在担架上。
担架上铺盖了几层黑黑的棉被,看不清躺的是谁?妈妈见了抬担架的几个汉子熟悉的面孔,脸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