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五章 1

2025-03-31 02:11:24

洪汝河发水,在大人们是件惶恐之事,在孩子却平白添了许多兴趣。

每日放学之后,都会跑到城外河堤去看涌漫而过的河水。

日常清澈的浅流,陡然升高,陡然变宽。

望去,河岸的林木,村落都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一团,只感觉这世界到处是一片混浊的黄水。

河流里间或漂过些房梁、门板、猪、羊或者是人的死尸,最吸引我们的是偶尔漂浮过来的草秸房顶,黑糊糊的偌大一团,顺流移来,却又极经不起涌浪不时地扯离下纷乱的草来,四处散浮。

遇了急急的旋流,软绵绵的被卷裹着,不情愿地,却又被訇然扯碎撕开,由浊流裹挟而去。

临近县委的河段泊了几条木船,是供县委下乡专用的。

这一日,五六条船都聚回堤岸,县委开会决定继续在跃进水库蓄水保坝,还是在张桥决堤分洪?会议开了多半日,未能决。

船夫们闲着无事,也不得离开,抽烟、抓牌,谈些水和女人,或者是做官的趣事。

船头儿我识得,也是张桥人,说起算是张爷的本家侄子,张奶叫他船儿张。

前天下午,张奶便是坐了他的船回的张桥,我也随船玩了一遭。

船儿张干瘦,撑船时只着件足以能装两条腿的白粗布大裤衩子,露出尖尖的、骨棱棱的薄胸,像只卤过了的、又被风干了的烧鸡。

船儿张瘦薄,脚板儿和嗓门儿却大。

赤脚叉开,脚丫子个个龇得见宽,立直时,腿呈八字,像两根木橛钉进船板似的。

嗓门儿呼出,极嘹亮,带些酸酸的尖音,在河面上久久不肯消弭,飘向远处。

船儿张一路撑船,一路拿腔捏调地唱了小调,遇见河岸有着女人,便百倍努力,脖子鹤一般的伸长去,唱得眯了眼。

若是女人立住望他,便气神儿陡兴,把个撑竿舞得花枪一般,潇洒打些水花。

讨了没趣,也会索兴,但稍许咒上几句,便又释然,抖擞精神,开怀又唱:前半夜想哥哥后半夜哭,二尺五的枕头湿乎乎,今早儿河边洗把脸,河水少来泪扑簌的多。

见我瞪眼好奇看他,便又松嘴,消了尖声细气的捏腔,粗气高引:日头落山点着个灯,多个枕头短下个你,抱着枕头当做了妹,迷糊糊亲嘴荞麦皮。

我不由逗笑,他便愈加得意,索性松了竿,立在船头,叉腿撒过一泡窘迫,提了裤一忽儿尖细女腔,一忽儿煞粗男声唱个尽兴。

玉黍黍开花一疙瘩毛,想哥哥心里烧烧麻。

高粱开花顶顶上,哥哥想妹墙头爬。

听见哥的鞋底儿响,双手按不住心嘴子跳。

心里头想你梦里头来,没因没由怀了胎。

进院儿便见狗来咬,护头顾腚丢了鞋。

船外水来被儿凉,醒来原是尿了床。

听得船儿张唱,倒也觉着他人活得有趣。

可我见不得船儿张穿那身黑衣黑裤。

即使晴明天空,那黑衣也如阴郁浮云飘忽。

那次送了张奶返回,行在河心,船儿张见上流漂过黑物,便移了船去,用钩挂住漂物拉上船来,却是一具男尸。

我唬得躲在远处,斜斜瞥看。

他却没管我,忙乎着脱那死尸衣服,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啧,还是洋布的,八成新,抛撒给水里怪不值的。

他哥,看起你也像是有头有脸的,左也是个大队一级的吧?这水火不识人呀,这衣裳你带那边也没啥用,留在阳世,也算我对你的想头,赶明儿,我也到阴间了,多带几身衣裳,也好还你,算是咱俩的缘分。

他哥,你的嘴咋张着?信不过俺,你左右打听去,船儿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啦,啥事都做得一明二白,没蒙过人。

说话间,衣服也已剥下,把个半裸的男人重又掀进水去。

望着漂浮而去的死尸,船儿张寻来一根较直的柴棍,折了三截,插在船板缝隙,权做香炷。

然后跪下,三跪九拜,方肃然起身,尔后一路无歌无话。

只是晾在船板上的黑衣在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