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张见我在河堤溜达,便笑了叫我,他下身依是那件泛黄的大白裤衩,上衣却是那件黑衫,煞是人,我怎么也不敢去到船上。
他像是省出我的惧处,脱去黑衫,赤了上身,站在船板上唤我。
我迟迟疑疑走下堤来,踩上悠晃的搭板上了船。
几只木船是交错挨在一起的,邻船有几个船夫在打扑克,我走到船上时,船儿张揽了我的头,对着邻船高声地说:昭(知)么?这是曲同……曲书记的公子,就是省城到俺庄那位。
邻船人中有个年纪大些便微微欠身对我谦和地笑笑,几个年轻的看看我,没吱声,却也和善。
你大他好?船儿张像是问我,也像是给了邻船的人听。
我想他是问父亲,便点点头。
船儿张弯腰从篷儿下取出几片烤鱼,递给我:吃吧,焦黄,不比油炸的差。
你大那年下来,我给他送过两串。
那时我就昭,他大人身高马大,排排场,生就富贵相,不是久难之人,咋样?他坐过我的船,听我唱小调儿,一唱,他还笑过。
船儿张说得兴起,不由哼起几句戏文: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
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
众人哄笑,有个小伙子逗他:船儿张,说是你想逗水蓉的事儿,脸皮都让扯破了,真假?船儿张倏地红脸,下意识地捂捂脸,似乎那儿依旧有着痛处。
你他妈的也真的骚到家了,说起是本家哥哥,兄长和弟媳该是避讳的,小心你船翻了喂鳖!有人骂他。
船儿张急了眼,霍地站起拍捶干巴的胸板儿:我船儿张立得直,坐得正,堂堂男子汉,她水蓉什么人物,鲤鱼精,狐猸子,哪个看上她,啐!说完,他狠狠吐出一口,又用脚拼命去蹭,仿佛蹭碎的是水蓉淫荡的身子。
人们见他认真,也没追究他,一位年纪大的问他:哎,船儿张,说是恁庄鲤鱼转世,没跑儿是水蓉,真么?那还不真?不然鲤鱼垛那儿咋会进水,张桥打古也极少淹,现今已冲了几户。
没有她骚狐子浪,咋会想着从张桥儿分水?恁们没见过水蓉吧,人胎哪有那模样,那身子嫩的,一捏一滑……船儿张说着,拇指和食指不由得来回捏着,仿佛是触了那腻滑的肌肤。
我忽然感觉船儿张的面容极熟,我一定不是坐了他的船后才识得他的,可又一时忆不起。
众人议了好一阵儿鲤鱼垛,听得乏味,便去啃手中的烤鱼,黄焦之处已经疲软,不过,撕扯吃着倒也有趣,嘴里嚼着,眼前,水蓉的身影也不时撞来。
远远地,水面上一团东西漂浮而来,船儿张眼尖,跑到对着河心方向的船尾,伸出长长的竹竿钩子去搭。
近前,却是一具女尸。
女尸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知是夜间睡觉不及避水淹死的,还是半道儿也遇见了船儿张这般劫贼。
说不准年纪,尸首是面部朝下的,黑发浮在水面,松散一片。
躯体已经肿胀,便显出皮肤的白,却也泛青。
船儿张的竹钩搭在尸首的两腿中间,翻转着,定定地看,尸首却不听话,始终负天面水。
船儿张刚欲松钩,由她漂走,围了来的人间一位年纪大的叱他,狗东西,还不拉上来。
她……她光着身子呐。
真的要拉,船儿张又慌。
谁个家没有女人,拉上来,给她裹羞!汉子吩咐。
这才上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上,说话那汉子取出个土布单子,给女人裹上,又寻些绳子捆紧。
翻过脸时,却见女人脸上已有几处空洞,面目已不甚清楚,却也辨得出女人还算年轻。
裹布时,船儿张不由地捏下女人身子,惋惜地啧啧嘴。
我蓦地记起,前年冬天往医院送水蓉,抬上牛车时,那只捏在水蓉裸露皮肉上的手。
船儿张却也算是老相识了。
捆扎完后,众人把那女人尸身又徐徐送去水里,初是沉没,随又浮起,迟迟徘徊在船边没有漂流而去,有人用撑竿推向河心,看她远逝。
尔后,人人都觉沉闷,无心再去抓牌。
船儿张也没有再去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