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雨水下来了,满天是斜细的雨丝,随风急急而下。
妈妈回家听说爸爸到张桥去了,气得直骂:这个东西,刚工作两天,还是降了职的,他就又邪病犯了。
张桥的百姓都聚在河边护堤,昨天,魏昶去透点风,便被撵回了。
他怎么行?况且张爷在那儿,还有张奶、老乡……脸面咋搁?我还不知他,准是别人夸他两句群众关系好,他就忘形了,自个儿去的!不能过了,坚决不能和他过了!妈妈是否和爸爸在一起,那时我倒觉着无所谓,只是妈妈痛骂爸爸,实实令人快意。
至于张桥那全村子,我倒觉得冲去挺好的,连同爸爸那段并不荣耀的经历。
爸爸带我去过张桥。
进了村子,他便领我到一间邻地的孤零零的房子去,把我交给一个伛偻的老头,便说要去干活。
我嚷着追他,他却初时诡诈地挤眼睛,尔后跺脚瞪眼逼我留下。
老头无言,趷蹴在当门亮处,跟前几块土坯架了个暗暗的残破铁锅,他不时地往里添着秸柴,揉着被烟熏流泪的眼,掀开锅拍,嘘着气往里看。
稍许,抽出未燃尽的柴在地上蹭灭,从锅里拿出个红薯来,嘘着,来回在手里换着,待凉些,默默地递给我。
随后又给我拾了一碗,放在我面前。
这儿是村里的红薯苗秧地,老汉寻些坏了的,不能做秧种的红薯煮了吃。
原来爸爸是让我在这儿填些日常并不大饱的肚子,爸爸也有不廉洁的时候。
红薯无味,软塌塌的内容里居然能抽出丝来,吃了霉处,极苦,不由想呕。
老汉皱眉看我,正这时,外面忽嗒嗒一阵乱步响,冲进一帮污脏破旧的孩子。
他们似乎屋内无人,蜂拥奔锅,老头伸臂来了,逐个人头,每人一个红薯,孩子吃着,这才看我,瞪大好奇、愚钝的眼睛,上下打量,窃窃私议,却终不敢近前。
终于,一只黑黑的小手爪悄悄伸在我的碗前,却被老头儿用小秸棍疾疾地抽了一下,慌忙缩回。
老头儿一直耷眼坐着,我总以为他睡着了,没想,这般留神这碗红薯。
老头儿起身举棍,将孩子们哄个鸟兽散。
回身缓缓对我说:吃吧,招乎一会儿凉喽。
经孩子这般一抢,红薯似乎甘甜无比,我居然狼吞虎咽把它吃完,抛洒一片薯皮。
老头儿一直定定望我,哝哝言语,……哎,遭天罪呀,也是谁也不能免。
待我吃完最后一口,他也仿佛随我吃了似的,努力地咽口唾液,喉咙里发出咕咕声响。
呆然一会儿,颤颤地将碗取走。
晚间吃饭时,那些红薯发酵般的涨满了肚皮,还直打酸嗝,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饭了。
爸爸见我真的不吃,便把我那份儿也席卷去了,似也不见足。
饭毕,爸爸说是大队里开全体社员大会,让我也去。
我不想动,便说我又不是社员。
爸爸却露出神秘意味的笑,他说是的,还说今晚的会极有趣的。
张桥哪有半点趣处?待了这半日,我便腻了。
谈判协商的结果是,我陪爸爸去开会;爸爸呢,会后连夜送我回家。
开会的地方是一处不小的场屋,一通儿有十多间房子大。
屋内弥漫一股阴霉了的牛粪马尿气儿,据说以前这是牲口棚,建公社那年盖的,后来牲口死了不少,余下的仍旧分到各小队喂养,这儿便闲置了,以后改成了大队的会场。
东头垒了个膝盖高的土坯台,算做主席台,其余便是排列许多弯的或翘的木板,钉在插进土里的木桩上,算做搁屁股的物什。
可这里的人都很少坐,猫儿似的蹲在凳儿上边。
屋里的人基本上是男人一边儿,女人一边儿,间或有几个村里的老光棍,或是厚脸皮的小伙儿混进女人堆里,惹起一声尖叫,一片哄骂,撵将出来,又是满屋笑声。
女人们似乎人人都拿了鞋底子、袜垫子、鞋帮子,绳儿抽得哧哧的,间或便把针拿了在头发上蹭蹭,扎得愈见有力。
屁股下木板儿不平,硌得浑身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总会有些老头老太太,汉子或者媳妇到我眼前,摸我的头顶,千篇一律地说些几岁啦,模样儿居然会这般齐整的话,乏味至极!几个媳妇竟动手去拧我的脸蛋,真腻歪!有些人脸也是熟悉的,因为我吃过他(她)们进城顺便捎去的南瓜、红薯之类,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搭话。
他们便说我,到底是大城市的孩子,规矩!抑或媳妇也会调侃,说你属猴的,咋个不像,兔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