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们也极讨厌,在我近旁围成一圈,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近前,几个小姑娘相互偎着人前站着愣瞅。
后面不知谁猛推一下,跌撞而来几步,慌忙回身钻了出去。
我得显出城里的孩子,尤其是我这个大城市出生的孩子的势头,坐得正正的,谁也不睬。
爸爸却很随便,和那些农家汉子一样,不是坐着,而是蹲在凳面上,嘴里同样呷着那种一吸一吹的锅烟,吊着烟袋似乎专意供人去里面撮夹烟末用的。
和人拉呱,和人一起张着嘴笑,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高兴的程度去轻重缓急地拍他的肩头,同他开上几句玩笑。
我突然觉得爸爸很俗,便绷紧了嘴巴,脸也像屁股下的硬木。
屋内忽然有些轻轻的骚动,在我近前的几个媳妇朝门口处厌恶地撇撇嘴,鼻子里轻蔑哼出几声,有些好奇,循着望去,识得进来的女子是水蓉。
虽说蓦地没有看清面容,我却感觉是她无疑。
水蓉脑后的发髻无了,散开来变成长且至肩的剪发,也没穿农家女通常的大襟衫,而是件翻领的花方格春秋装,裹出窈窕身段,显得愈加年轻。
进门,便听见她旁若无人恣肆地笑,格格一路笑来。
走在夹道时,大致有谁讨便宜,在她身上某个部位拧了一把,她仍未停笑,只是啐了一下,在那个汉子头顶打个响亮的掌。
她走到我的身边,笑笑,算做招呼,便揽我坐下,几个媳妇避瘟似的散开。
我闻到一股劣质的雪花膏味和她身上淡淡的肉香。
她把我揽在她的胸前,柔柔的,似乎唤起已经淡了的对母亲眷恋的感情。
咱们认识的,是吧?我显得乖巧地点点头。
又漂亮了,像个女孩似的。
她伸出不大细腻却柔柔的手拂我的脸蛋。
我脸蓦地红了,勾下头。
她又格格地笑了:哎哟,还知道害羞了,真逗。
四下的人都朝她看,可以感觉到许多眼睛对她这般垄断我露出不满。
爸爸稍许走过来唤我。
水蓉望了爸爸,收住笑,曲同志,让我带他吧?他会淘气的。
不碍,我们在一起挺好。
……不了,柯柯怪,跟生人在一起不适应,心里赌气。
柯柯过来,跟阿姨再见了。
不知为什么爸爸在这种细微末节上显出执拗。
水蓉黯然,默默松开我,放我走了。
其实,我倒宁愿和她在一起,却又不知为什么没和爸爸闹。
似乎是不好意思。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会羞涩。
开会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说是大队长,结结巴巴地在上面讲话。
稍后,念了一串名字,爸爸的名字在最前面,爸爸高兴地起身上台去领奖品。
奖品是一张类似草纸的奖状,质地粗糙,印色也是乱糟糟的红绿色。
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硬纸壳笔记本和劳动鉴定书。
我第一次看见爸爸这般激动,尔后每一个人去上台领奖,他都拼命而认真地鼓掌,我能觉出他实实是为了庆贺自己或是为了自己而感谢大家。
间歇,他像个孩子似的捅捅我,悄悄地说,哎,柯柯,回去,你给你妈讲讲。
我撇下嘴,我才犯不着费神做他这种光荣的见证人。
爸爸却没察觉我的神态,哼,你妈妈老说我不会为人,易得罪人,看看我这群众关系。
你瞧这句啊,对了 ,你还不识几个字,明年六岁一定让你上学,这句话写,‘他还是当年老八路的作风……’以后的时间里,爸爸一直坐得端正,神情也庄严。
我总想笑,觉得爸爸比我还幼稚,本来那些给他颁奖的人,应该是很恭敬地坐在那里,听爸爸做报告、下指示的。
而今这般,爸爸应该感到羞辱才对。
可是,对于这些物什,爸爸却爱抚不释,直至后来,他一直珍藏着,每每拿出来炫耀,比军功章还来劲头。
讲话之后是些节目,村里人自演的,很粗劣。
但似乎人人都兴奋地喊好,尤其是弦子、大鼓。
远远地唯有水蓉不笑,皱了眉坐着,待到一些红褂绿裤的女子上台扭动,她便起身走了。
我闹了爸爸回家,爸爸却总不允,百般哄我,似乎他早些退了,对不住方才那张草纸。
我怎么也不想看,便昏昏地依着爸爸睡。
忽然淅淅沥沥落了小雨,大队长说:怕是要盖盖仓房吧?便有十多个人起身而去,多是刚才领了奖状的人,爸爸的动作也很快,一跃而起。
竟未顾及我,我跌了地上,抬头,他不见了。
待他回来,我便借机大闹,执意回家。
眼见雨已收了,爸爸无奈,只好领我退出,推了自行车,带我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