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穿越市镇的街市时,妈妈让车停在路边一个摊贩前,她带了我下来。
小贩是个孱弱,却吊梢着眼角的女人,蹲在地上,面前放个秫秸皮儿编织的篮儿,装些馒头,盖馒头的纱絮套儿黑巴巴的。
同志,馒头多少钱一个?妈妈问那小贩。
女人不知唤她,一旁的人点她,才慌慌地起身,起来时用胳肘奇怪地在裤腰处转了两下,算做提紧裤子。
五块,馒头是五块钱一个,热的。
她说着,还回吸着冻久了而流出的鼻涕。
这么贵?妈妈似乎有些犹豫。
四块。
看你是外乡人,贱卖给你了,再便宜却没有了。
女人飞快地说。
妈妈递给她二十元钱,我伸手接来馒头,抱着。
突然,一道迅疾而来、霎时而去的黑影在我身前一划而过,怀中的馒头不翼而飞了。
一个高大的汉子抓了馒头,朝马路对面大步跑去。
我吓得呆了。
抓把街。
有人在喊。
妈妈回头望望我,轻轻叹口气,又重新买来,这次她自己拿了。
蓦然,从不远的路口处传来人们恐怖的惊呼声和汽车撕裂般的刹车声响。
妈妈一把没抓住我,我也随着奔去的人群跑了去。
抓馒头汉子高大的身子仰面躺在路上,马路上的雪早被车或人踩得瓷实了,点点片片地泛着冷光。
那汉子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光泽,苍白得比头下的雪还惨,满是灰垢的长长的黑发,奓竖着,纷乱地散下。
血,好像从那里渗出来的,浓浓的污红。
血,为什么是黑色的?黏稠稠的在脑际中稀释排解不出。
肇事的司机呆立在车前,机械地揉弄自己的手套。
有人走过去搬弄那汉子,随即又住手了,任他那般躺着。
几只乌黑的手乘着纷乱去捡拾散落的馒头。
我的馒头!妈妈走过来,无言地望了会儿那仰面躺着的汉子,拉起我的手走出人群。
一个女人拨开人群,扑进去,拍打着雪地失声恸哭,看不清面容,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腿。
从腿的缝隙看她的侧影,像是那个吊眼梢的、卖馒头的女人。
我似乎说了一句,让妈妈辨认那个女人,妈妈却没回头。
血,为什么是黑色的?妈妈仍没回答,只是拉我的手更紧些。
司机又把那条讨人厌的朱红色围脖包着耳朵,一张黄肿的脸像只挤扁了的柿子,木木地睁大两眼看着大雪覆盖的路。
妈妈让我们吃馒头,我不吃,我想起那团黑污的血,似乎听见它渗进雪里汩汩的声音,认真听去却是脚下车轮轧陷积雪的响动。
妈妈递给司机一个馒头,他不好意思地谦让一下,又接住了。
他像是和谁咬架似的啃了一口,一边腮儿鼓凸起来,像猴儿。
我好笑,把手里的馒头也递了去。
他又把馒头送在嘴边时,蓦地停住了,怯怯地偷望一下妈妈,迅疾把馒头塞进衣袋里。
妈妈的眼神正留意车外,像是没察觉。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公路四周是一片旷远的黑暗,偶尔,有点点游移的灯火。
车灯把光柱打了出去,雪便在里面飞舞,光柱也仿佛是旋转的。
汽车慢慢地爬上一座桥。
风更加肆虐了,似乎添了许多湿的寒气。
桥上稀疏的、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在母亲的脸上流动,母亲一直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灯光在和她的瞳仁叠印时,妈妈的眼睛格外晶亮美丽,倏地暗下时,还能感觉到光波静静地汩流。
我望着车前飞旋的光柱,渐渐觉出无聊,便依偎着母亲合上了眼皮。
等我再醒来时,车已经进入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