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奔到船边,在张爷身边蹲下,唤过几声,又对着人吼:愣了干什么,先走条船,送他到医院。
刚给张爷做过人工呼吸的武装部的卫生员,起身低低地说:已经没用了。
父亲蓦地呆了,垂眼望着张爷,默立许久,他感到了张桥人因怯惧而压抑了的仇恨目光,他低头避开,缓缓走上堤岸。
人群已慢慢涌向河边,船只开始向对岸渡人,父亲交代些事项,又去鲤鱼垛处察看爆堤的准备工作。
待他又转回时,张爷的尸首已不在了,说是张奶方才来了,嘱人抬回村去,她要给张爷着上老衣。
父亲听过,急急又奔向村子。
张爷在堂屋一副临时架起的床板上躺着,上下已经装扮停当,张奶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眼睛直直的,父亲站在她前面许久,她也似视而不见。
张大娘,曲书记来看您啦!公社书记解窘似的唤张奶。
张奶眼皮纹丝没动。
父亲叫了一声张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默立半晌,才低低地说:张奶,先走吧,张爷的后事有我呢。
张奶抬起眼皮,冷冷去睃父亲,忽然凄然哼笑几声:不敢,曲书记。
张奶,我……先回城,回家,以后我和杨慧就是你的儿女……不敢,曲书记!张奶,别这样叫我,还像以前那样……不敢,曲、书、记!父亲满脸惶愧,窘了许久,看着难缓僵局,便轻轻退出,在屋外吩咐过公社书记,时间不多了,你待会儿就把张奶送走,张爷的身子……也一块儿。
呣,我知道。
书记矮胖,球似的,声音却细细的。
完了,再叫些民兵在村里挨户查看一下,千万不要漏了人,快去安排吧,离爆破还有半个小时。
鲤鱼垛处腾起三颗绿萤似的信号弹,在墨色的、黯淡无星的夜空中飘曳,接着县城处也有了同样的荧光升腾,渐次伸延西去,传至跃进水库。
约一刻钟,又渐以回传,只是变成了红色。
(我是在家里院内看到的,觉出了无限的新奇,美丽至极,以至于以后日月中看到的绚烂焰火也无法和它相比。
)相互通告准备就绪后,父亲看看空落安静下来的张桥村,怅然许久。
还有三分钟,它就要毁颓消逝了,爸爸巡看一下留在后面的两三条船,见了公社书记团坐在船头。
张奶呢?张……公社书记惶然站起,我见信号弹起,觉得快了。
张奶……死也不起,我就交代给民兵了。
父亲急急地看过几条船,全都没有张奶,这时,那留下的几个民兵急急跑来,小伙子说张奶死逼他们出门,从里面插死,说是殉节,他们做晚辈的不敢硬来。
父亲吼了一声,赶快叫了两个战士找了橡皮船儿,随他往村里奔。
公社书记也面如灰土,跟了下船,父亲回头吼他:滚回去,船上的人再少一个,我要你的脑袋。
他们刚刚奔下堤岸,鲤鱼垛处的爆破声就响了。
大河里的水似乎犹疑地顿了一下,然后挤挤攘攘涌过来一些水流,发出巨大的喧嚣从缺口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