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张奶入殓。
父亲硬逼着妈妈和我们姐弟着孝前去,父亲依了乡下的规矩,撕了条毛边儿的白布,他先缠裹了头,围了腰,并要我们依照去做。
妈妈死也不干,老曲,你这简直是开玩笑,让别人会怎么说?你我可都是党员呀,在这小县城里又被那么多眼睛天天看着,这样不行!党员也是人,咱们落难时,张爷张奶待咱们如亲生父母,他们无儿无女了,我们算是行孝。
妈妈浅浅笑笑,怕是张桥人再难领下这份儿情!父亲黯然,稍瞬又嚷:他们不领是他们的,我做事尽自己的心就是。
快点给我穿戴了,一会儿车就来了。
不行,这样,我不去。
妈妈依旧不示弱,我们姐弟倒感觉无所谓,扎些白布在身,虽不好看,倒也新鲜,便在一边儿观战,不予表态。
争执结果,他们各自都让了步,妈妈和我们都随了去,可是只戴黑纱。
汽车来时,魏昶也随了来,他苦笑望着爸爸这般装束,轻轻地说:老曲,这样不大合适吧?在我个人,没什么不合适的。
老张头夫妻,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即使是,县委也没有给过这种规格。
爸爸没马上答他,将我们一个个轰上吉普后排,扶着车门说:我是作为人,做张爷的儿子去的,不代表县委!自然,你可以这样说,可群众不会这样看,你也实在是县委书记嘛。
副的。
魏昶没理会父亲的冷淡,你可以委托公社,通知大队,向死者致意,甚至送个花圈也行,没有必要如此破格。
破什么格?官贵民贱,你不要把人的等级划得那般森严。
老曲,即使不讲规格,农村这种丧葬风俗是封建迷信,党员参加是犯错误的。
这个我懂,回来,县委会再讨论对我的处分。
父亲说完,踏上车,关了车门,让司机把车开走。
魏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张爷和张奶合葬的坟茔选在河堤的高岗上,面向大河。
村里人说他们是为这河而死的,得让河伏在他的脚下,容河赎罪,心下也有祈愿亡魂镇了河水不再泛滥的意思。
张桥村一片大水之后的荒芜,几处颓墙败垣,几片新搭起的泥棚,满目水淤沙泥,一片凄凉。
棺木入土时,妈妈领了我们远远站着,说是孩子见不得这些。
我却觉得妈妈是为了避些羞惭,刚才送殓的行仗起步时,爸爸去摔瓦盆时,她就满面通红,羞气爸爸这般举止,也惶然送葬行列许多对父亲压抑住的怨愤目光。
我们却感觉异常新鲜,瓦盆摔破瞬间,哭声、响器顿起,汇成一片,特有的婉转。
又有纸幡飘摇,白纸扎的羊儿、猪儿、房儿,煞是有趣。
时而还有鞭炮响起,纸灰飞扬,张桥也算是倾村而动了。
对于张爷、张奶,我却已经淡了,只记得张爷白白的胡儿,张奶硬往我们嘴里去塞的干瘪奶头。
听人说,张奶死时,依是端坐,大水过后,人们寻出他们时,尸首竟未冲漂而去,一致面河或躺或坐,眼睛却都睁着。
缘由了张爷、张奶在,水才退得这般快,那夜说有的大暴雨,也是未下,过了几日,来了几百个当兵的,又把破堤补了。
也有人说,其实根本就是无雨的,气象站预告错了。
仓房是水过后,才慢慢颓塌的,所以,汪助理和船儿张的尸身子还在,汪助理的尸首面目全非,腐了,也恰恰少了男人的家什,说是鼠儿咬的。
张桥人将他扔进大河,冲去了,怕脏了张桥的土。
船儿张却好,赤条条地躺了,依是笑脸儿,张了的嘴,像是刚唱完了小调儿,还未及合口。
乡亲们将他埋在祖坟地里,几个老人还商议着,从外村寻个合适的亡故女人,给船儿张结个鬼亲,也好让他在阴间冥府补了阳世缺了的风流快活。
新坟渐渐隆起,拍打实了,坟尖儿又置了个偌大的土块,不知派什么用场。
烧过纸钱,三叩九拜之后,村里的人渐渐散去,没有多少人去和爸爸招呼。
人将尽,唯有张德水站在父亲身后,小声地问:曲书记,没啥事儿了吧?。